算盘

作者: 灯下的浅蓝 2016年03月30日原创散文

悦来客栈设在黄土驿路上,专为来往客官提供食宿。掌柜的是位留着花白山羊胡的瘦子,亲自坐柜管帐,有双手打算盘的绝技。一日,暮色降临时,来了一名骑青骡的客官。外罩玄色麻布袍,内穿藏青织缎袄子,肩挎一个沉甸甸的青皮包袱。掌柜的笑脸迎进,吩咐伙计从那膘肥毛亮的大骡子上卸下行李和鞍鞯,牵到槽头拌上草料。伺候客官吃饱喝足,送进厢房安歇。

那夜正逢十六,月色澄明,客人熄灯上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遂起床,坐于八仙桌边,对着窗棂喝茶赏月。彼时,各房客人也都入睡,整座大院静谧无声,只有隔壁帐房还灯火通明。忽然传来“噼噼叭叭”打算盘的声音,如夜雨骤来,似急管繁弦,一波一波,绵绵不绝。客官端着茶杯,听得赞叹,忽见身边有动静,眼看着桌上的包袱皮松了,几串铜钱从里面蛇一样慢慢移动爬出。落到地上,又在急促的算盘声中,往门缝处蜿蜒爬去。客官忙跨步拾起铜钱,重新放进包袱里,打上结。隔壁的算盘声蓦然停止。隔了一会儿,又“噼噼叭叭”,重新脆亮地响了起来。包袱皮又慢慢松了,铜钱依旧往外爬。客官“扑哧”笑了,这次刚到桌角,用手按住,重新塞到包袱里,隔壁的算盘声也随之乱掉。不久又响,如此反复三四回。但听隔壁传来一声长叹,算盘“叭”地停止了。灯也随之熄掉,整个晚上,再没有动静。

第二天早起上路,结帐时候,骑骡的客官专门盯看了掌柜的算盘。那是一把老紫檀木框架的大家伙,四角包着黄铜,木珠子磨得乌油发亮,在掌柜那鹰爪般的长手指拔弄下,滑动碰撞,发出金石般激响。交了食宿钱,他和老掌柜相视而笑,拱拱手,就上路了。

这是外公讲的故事。当年他与伙伴们出远门到山西太原挣钱,去时没有骑乘,也不舍得雇车,反正力气是用不尽的,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中间免不了要客栈歇脚,知道一些新鲜故事。外公博闻强记,是讲故事高手。大家挥别妻儿上路,路途疲乏,甚觉单调无聊,便都愿意替他背行李,换他说书解闷儿。他能将《水浒传》等小说一回一回说下去。到省外挣了钱,年末时候,再各自买匹大骡子,一路“得得”骑着回家,进门后将骡子变现卖钱。当时世事不静,路途上多有风险,这也是一种携带钱财的方式。

上世纪中期,心灵口讷的二舅在生产队里当会计,甩着两条麻花辫的母亲是队里记工员,都会打算盘。小时候没有玩具,不知哪儿找来散的算盘珠子,上面蒙一层极薄的透写纸,放在唇上吹着“嘟嘟”响,兴兴头头也能玩好久。母亲让我们姐弟猜谜语:“一宅分两院,院院子孙多。多的倒比少的少,少的反比多得多”。谜底就是算盘。算盘之形长方如围城,周以木框,内贯穿多根直柱,俗称“档”,档中横一梁以间隔。以档串珠,如列兵布阵。梁上设两珠,每珠作数五,梁下串五珠,每珠作数一。所以说,少的多,多的少。定位后五指拨珠计算,可以任意加减乘除,灵动快捷,是结绳计事与筹算之后,流传最广的计数工具。

过去铺子里的徒弟,不论卖什么,进门必须先学这一手。口诀烂熟于心,手指准确拨动,练到最后得心应手,看到数字,勿需思考,眼到,心到,手到,三位一体,下意识就拨动算珠完成计算的地步,方为学成。类似于现在操作计算机的盲打。帐房熟手算起账来绝无丝厘分毫差错,是一项可以自傲的硬功夫。

我学金融,珠算课是必修。领到手的是一把小巧玲珑的不绣钢算盘,不仅上档的两粒珠子简化成了一粒,珠盘珠儿也由老式的扁圆木珠,变成了飞碟样子的深褐色硬塑料珠儿,指尖拨动时轻巧省力,声音也更加轻脆好听,打得顺了,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效果。等右手计算完,低伏待命的左手将清盘器一按,“喳”地一声便又定位到整齐的方阵了。由于算盘小,女孩子尖尖的十指操作起来十分便利,被男同学们羡慕。珠算老师是一名中年女士,蒙古人。她身材匀称,高挑丰满,皮肤腻白。一边用手指拔黑板上挂着的教学大算盘,一边扭过脸来讲解。教学用大算盘的绿珠子穿在带毛刺的档上,推上去不会掉下来。她说“拨”的时候,总爱读成“bē”,两片粉色的嘴唇往两边咧开,配上那双眼皮的微黄眼睛,细淡弯挑的眉毛,略显松散的发髻儿,一种内敛的妖媚。我想象着她像别的蒙古族女人,骑在马上纵横驰骋的矫健身姿。也想象她为自己威武剽悍的蒙古族丈夫弯腰煮奶茶,滚在毯子上生下一群漂亮孩子。而现在,失去草原没马可骑的妇人,只能懒洋洋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羊般温驯的学生,用带肉涡涡的白手拔弄算盘珠儿。

体育课上,同时学了“算盘操”。未来的职业风险,要求我们在对待劫匪时,必须能以算盘为武器进行搏斗与防卫,花架子般地学了一两次,就不了了之了。

同样一把小算盘,在不同人手里,发出的声响也会不同。我性情急躁,拨珠子声音急促如炒豆儿,末了,还将清盘器反复按得“喳喳”惨叫。同桌兰兰性情沉稳,拔动时“扑嗒儿,扑嗒儿”,不紧不慢,速度均匀,准确度也很高,清盘时,轻轻一响,就稳稳停住。令人不免痴想,物性也会随主人的性子而有不同。

毕业后到银行上班。初时,全凭手工记帐,人人桌上都摆着一把算盘,闲了就苦练“百张传票”。一个长条型小簿子,左手翻页,右手拔珠儿,一百张“哗哗”翻完后,看看时间,拿笔记下数字,对照总数是否有差错。然后再清零接着练习。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到一厘不差的准确。虽然当时已有了记算器,但那速度比不上算盘,一下一下按得着急人,有时数字还会按错。算盘用久了,手指飞舞中,爽利准确,干脆利落,是银行职员要人人过关的必备技能。即便后来计算机普及,记帐多用机器,算盘仍是辅助的不可缺少的工具。

我的孩子幼儿园时,也学了珠心算。他们用的小木算盘更轻更小,白嫩肥胖的小手指拨动算珠儿,那份认真,像数算花朵,有种稚趣和可爱。但没啥用处,上小学后,功课繁忙,所学也都还给了老师,现在问起,两眼茫然,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后来,连我也抛弃了算盘。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又阴差阳错学了金融,却并无经济头脑与兴趣。虽然也曾熟能生巧,打得行云流水般一手好算盘,但人却没有机心,是个遇事不会“盘算”的人。过日子不能精打细算,处事也不圆融机智。这样的人,既不可能成为好会计,还会因做着不喜欢的事而常常纠结。后来干脆辞职考研,改行教语文去了。据我观察,热爱文字的人,都热爱自由,这样的人,一生中,早早晚晚,曲曲折折,总会再回到自己的兴趣上来,哪怕付出很大的代价。

即便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每当听到珠算的声音,仍忍不住手痒心动。无论算盘还是敲电脑键盘,长久的手指运动,久已成习,以致每走在路上感觉无聊时,两只垂着摆动的手,总有种想弹拨舞动的兴奋和欲望,像苏醒,也像一种瘾。

清朝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算盘》中说:“古人布算以筹,今用算盘,以木为珠,不知何人所造,亦未审起于何代。案陶南村《辍耕录》有走盘珠、算盘珠之喻,则元代已有之矣。”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第二十九卷《井珠》中形容奴仆说:“凡纳婢仆,初来时曰擂盘珠,言不拨自动;稍久,曰算盘珠,言拨之则动;既久,日佛顶珠,言终日凝然,虽拨亦不动。”后人称此为“三珠戏语”。把资格较老,已有怠惰心的奴仆比做拨了才动的算珠,确实风趣恰当。

老话中有“铁算盘”和“如意算盘”之类词汇,讲那些精明算计,处处有心,想厘得清清爽爽的人。其实算盘还能用来算命。先生根据一个人的八字,加加减减,打打算算,就能讲出他的生死祸福。词牌名中有“卜算子”,大约就跟算盘卜卦有关。

俗话说,物老成精。外公故事中的那把紫檀木老算盘,大约吸收日精月华,又在亿万次的计算中,被人手摩挲气血熏染,已修练术成,变为精怪,多了招引钱串子的本事。我听了那故事,倒也不恨掌柜的贪心,只觉着他那鬼鬼祟祟的敛财行为,很好笑。深更半夜不睡,瞄准的不过是价值不大的铜钱串子,比起那些偷金抢银的小偷、强盗,只能算胆小人做的小恶吧。

算盘在民间,也被当做避邪之物。古代小孩挂在脖子上驱凶辟邪的“百眼筛上”就有算盘。有一回,算命先生为弟弟看流年,就建议买个算盘挂在钥匙扣上。后来果然买了个一寸大小的微型算盘挂上。那物件小而精致,珠子一个不少,只是拔动时,需要用牙签,再尖巧的手指也显得粗笨。《聊斋志异》里,鬼狐精怪勾引密会的都是夜读的书生,夜间算帐的帐房先生就没有这等好事,看来艳遇也不幸被那把避邪的算盘将屏蔽了。

舅舅年轻时,作为队里的老会计,常要去大队部开会,有时很晚回来,不免多走夜路。有段坡地上的小路不大清净,无风的时候,也常有扬沙土和扔石头这样的窃窃响动。舅舅胆子小,每每胆怯,后来别人指点他背上算盘去。那是一把老式的花梨木算盘,大而沉,大步流星地走路时,算珠儿碰撞“哗哗”轻响,像一件蠢蠢欲动的暗器。果然一路平平安安,无有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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