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

作者: 葛良琴 2016年01月02日原创散文

县政府对面的拐角曾经热闹异常。那里有两棵夹竹桃,一到暮春时节,便漾出一片红云。一个跛脚的矮个中年人,摇着三轮车,修鞋的家伙——鞋钉、鞋掌、锤子、线头线脑之类的,跟着他这个人,一股脑儿全装在小小的车上,每天在拐角与家之间摇动,早上从家摇到拐角,擦黑时分,又从拐角摇到家。与他作伴多年的还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汉子,只是后来县城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他那手艺不吃香了,他也不见了,如今在哪里,做的又是什么营生,不得而知。

与跛脚师傅作伴最久的恐怕是一对沉默的烤烧饼的两口子。炉子终日红红的,两个人的脸膛也像炉火一样的红。男人揉面、夹馅儿,咸的,甜的,辣的,各样的面团儿簇在手心,“啪”,往炉子里一贴。他的女人,与他一样的少言,夹着红火钳,隔一小会,翻一翻那些饼儿,待脆香的味儿溢出来,女人便将它们请到木板上摆齐整。进去时软耷耷的面团儿,再出来时,就变成了黄灿灿、脆嘣嘣、香喷喷的包着各种馅儿的饼儿了。

拐角离天宁寨很近很近。

我有十年的时间住在一个叫天宁寨的院子里,我的孩子在那个叫“二十二间”的两层红楼里出生,并长到少年,然后带着一条叫“黑妞”的土狗,搬到了现在的家。巧的很,我孩子今年二十二岁,当年的少年已是身高一米八零的青年,足迹横踏山海关内外,可是他在梦里抵达最多的地方依然是天宁寨。少年的他,总是会在政府对面的那个拐角找到他残破待修的鞋,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买三个侉饼。他一边走一边咬,嘴角辣得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两个,分别给还在睡觉的娘和老子。

我也时时光顾那个拐角,交给跛脚师傅一双——有时是两双——小孩的鞋子,说,师傅,没法子喽,又破了,你看,还能修得起来吗?十九年前的冬天,那个孩子三岁欠点,一天,我去取头天送到鞋摊上的鞋,跛脚男人说,一个两三岁的男伢子,打这过,认出那双鞋是他的,不由分说,自己拿回去了,“我和他说,我晓得鞋子是你的,可这鞋子不是我拿的,是你妈妈送来修的,他不信,硬是把破了大洞的鞋子夹在腋窝里,大摇大摆地拿走了”。

我记得我向孩子的老子“告状”来着,他那老子一听,笑得岔气,连说,我的儿就是聪明……

近十年来,我去得最多的街角是人武部拐角的那个地儿。黑而壮硕的男人,修鞋、修包、配钥匙,旁边的女人,年轻且秀气少语,给人缝补衣裳,还换拉链。那地儿一整个冬天都没阳光,等的人排起队,冷得发抖,就打趣他俩。

佬,你没活儿时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看街。

看街多没意思,你看看她呀。说话人把嘴往他旁边的女人身上努,眼睛却对着其他人笑。

不看她。

为什么?几个人同时发问。

不为什么……她是我侄孙女儿……

街角常常有其他的“入侵者”:有时是拎着箩筐的农人,里面装着家养的鸡仔或新鲜的毛桃;年前还有外地来的炸爆米花儿的,带着脏兮兮、毛发乱蓬蓬的孩子。与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我越来越喜欢在街角流连。城市一天比一天铿锵、繁华,街角却像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慢火车,无法穿越,不急不慢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日出,日落。街角的人一天比一天老,他们用那些上了年纪的家伙,修复同样上了年纪的,行将被社会淘汰的用具:上个世纪流行的布料,以及残破的条条片片,它们被上了年纪的人自珍,又在这里集中修复,然后被主人欢欢喜喜地拿回家。仿佛旧的时光被收进街角的盒子,又从这里向外放出暖光,然后蓬勃,茁壮,城市因而有了温度,有了层次,变得风物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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