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

作者: 梁久明 [文集]2017年10月21日原创散文

在单位这幢大楼里,我不比监狱里的囚徒感到更多的自由,除了大家都应该遵守的那些,没人限制你什么,但总觉得有种无形的东西把人套牢在里面。幸运的是,我可以登高望远,在那个时刻不会生出囚徒的感觉。

总会有空闲,也有心情,登上大楼的最高层,站在公共方厅里,面北窗而望。目光忽略熟悉的近处,直接看向西北,只有这个方向没有高楼挡着。跟前一块平房过后,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长着庄稼、树木,也长着村庄。那天我发现了一座被举得很高的水泥大桥,经过多天的观察和琢磨,弄明白了它是跨高速公路的桥。以后它成了我远望的目光开始的地方,从那望向更远,就好像我站在那里望似的。

直到树的叶子落光了,才知道离桥很远的一片树林子原是一个村庄,也只能看见几片或蓝或红的彩钢瓦,也只能在阳光极好的天头里看见。漫无边际的远望,最后集中在一点上:寻找并且想象那个村庄。

我没去过那里,而我知道,它跟这块土地上所有的村庄一样,灰头土脸,杂乱肮脏,散啪啪的,慢腾腾的,倒也有夏日的田园风光,和葡萄架下的恬静。我从来说不上是爱它,还是不爱它,心想看看可以,若住下来也许就不会好。

久而久之,那个村庄仿佛跟我有了某种联系,要是有亲人住在那里就好了,就有理由去那里看看,它现实中的种种不好就会被一一忽略,只当做一个亲切的所在。而我所有的亲人都在东南方向的一个村里,它的位置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头脑中,不允许我把他们挪到别处,哪怕是在想象中。

那里应该有一个让我思念的人,能供我想象,在想象中去爱:爱她,同时爱上村庄和土地。她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一天想一点,当然是随意地想,好多天之后,她突然那么完整那么清晰地立在我的心中,让我真的爱上了她。

她在季节性的农业生产中,在每一天的繁琐的家务中,穿着于此相适应的衣服,色调暗淡、质地粗糙、款式肥大的那种,手里总是拿着什么,或肩上扛着、胳臂夹着挎着什么,门里门外进进出出,朴素得如同土地,也模糊了她女性的形象。而当她闲下来——一小段难得的时光里,她会翻出总是很少有机会穿的那身好看的衣服,也会顺手掐一朵野花别在鬓角,揽镜自照,再用手机拍下,在心里问着某个人: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裳呢,旗袍?丝绸?蓝底梅花?我喜欢蜡染的对襟小衫。她有着怎样的发式呢,长发?抖动波浪或黑绸一样直直地垂下?我喜欢脑后绾个发髻,髻上插一支银钗,额前弯着刘海,会有几丝拢不住的头发飘在两颊。我是照着老祖母年轻时的照片想她的,她是那样安静、端庄、贤淑,能容纳、包容一切,能承受承担一切,无论好坏,落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能做到善待。

有时,她会停下手上的活,听屋檐下的风铃摇动,脆生生,而且轻盈。听得失神,一路听下去,从现在一直听到童年。唤回曾经有过的纯真,青春和爱情,还有开始就不是太明确的一点梦想,这即让她甜蜜又让她惆怅。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点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呢?老公和孩子从不说爱,但她知道他们依恋着她,从生活到心里,这让她不事先安排好一切都不敢离家一天。我自己究竟在哪呢?这样的疑问一生出,她就马上对自己说,管他在哪,要紧的是干完手上的活。于是,就有面对满天星斗不眠的夜晚,就在手机日志里写下自己,也通过写发现并最终完成自己。

她不会像村里的其他妇女那样,没事爱聚在一起,打麻将玩扑克牌,或者什么也不干,就是扯闲篇,哈哈大笑,空洞而快乐。她宁可依门远望,好在田野平坦开阔,一眼就望到地平线。那幢大楼真高,天好的时候能看见它的窗户呢。

那时我正在大楼上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在心里对她说:我在看着你,你看到我了么。想轻轻地喊她一声,而她叫什么名字呢?我想到了暖。对,叫她小暖。接着就想到小暖是痖弦一首情诗中,他所热爱的女子的名字。不,她不能叫小暖,她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我宁肯以“她”相称。

是啊,不管她叫什么,有个每天都可以望过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有我牵挂的一个人,真好!我所在的大楼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帮助我看到了思想的远处,也看到了内心的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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