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姨

我家有两朵奇葩，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小姨。

两朵奇葩对比明显。比如，我三十岁了，还未婚；小姨四十岁，就做了外婆。比如，我念书念到博士；小姨小学未毕业，宁愿放牛也不要再去学校。再比如，我惯学杞人，爱自寻烦恼；小姨却天性乐观，天塌下来也不慌。

小姨只大我十岁。小时候，我还小，她还不大。她是远近闻名的调皮鬼，谁家篱笆被捅了窟窿，谁家米缸里招了蚂蚱，谁家衣裤被挂上了树……没错，准是她——即便是我，那也是她出的主意。

小姨年十五，泼皮名声达到顶峰。那时我才五岁，纯属被殃及的池鱼，成了“龙家那两个东西”中的一个。小时候，常有人找上门来，义愤填膺，兴师问罪。外公无法，每每都只得赔笑道歉。他许诺教训她，他也的确常教训她。有时候，气在脑门上，他会当场挥起扫帚来扑打小姨。小姨总是嘻皮笑脸的，人一弹，又一跳，轻盈敏捷地像只小松鼠。嘴里还清脆地配着音：“你打不到我，就是打不到我！”小姨很少被打到，外公却常常气喘吁吁。小姨总有各种办法，化坏事为好事，化无趣为好玩。她不像在挨打，倒像是让外公陪她做了场游戏。

小姨十八岁，跟外村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她很快怀了孕，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她离了家，我们就分开了。没有人再欺负我，也没有人再带我玩。我也开始正式上学了，生活翻开一页新篇章，对这种小变化倒也没有太在意。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小姨决定生二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想生儿子。可老二又是一个女儿。小姨很沮丧，继续追生，一直生到第四胎，才诞下一个儿子。有子后的小姨，终于心满意足了。她的大女儿长到了二十岁，也谈了恋爱，也怀了孕。她为她产下一个外孙。小姨将二女儿送到寄宿中学读书，自己同时带着三个孩子：三岁的姨，二岁的舅舅和一岁的外甥。

小姨的生活被排得满满当当的。她说她的婆婆小姑再也不能歧视她不会生儿子了。她现在不单有了儿子，连孙子都有了。三个小小孩顽皮好动，已粗显小姨儿时的本色，加在一起，闹腾程度胜过一个加强排。不一会，我三岁的小表妹，就被弟弟外甥惹得哇哇大叫。小姨大吼一声，使劲将他们分开，让哭的别哭，惹的别惹。小孩子们安静了三秒，转眼又滚做一团，闹得惊天动地。

有一年过年回家，小姨突然发现我还在读书，而且单身，便关心起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敷衍塞责。

小姨乐呵呵地指着不远处玩闹的三个孩子，问她的文凭比我的文凭怎么样。她的文凭自然好。她的文凭是活的，我的文凭是死的；她的文凭逐年增值，我的文凭却在历年折价；她的文凭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成就感，我的文凭似乎从来没有过。只是我习惯了杞人的忧郁，闹心地望着她，望着三个小孩，心想，你的文凭这么多，一个个的，什么时候才能大啊，怕是还要二十年吧。

小姨从来不跟我一样，她从不烦忧前路艰辛这种事。她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活到哪、算到哪、享受到哪的自然气度。她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对我道：“别太拧，顺着活。小姨现在这样，你可能看不上，但我其实还蛮好的。”

我微笑起来，信服地点点头。她是生活的博士，若上面再有一级博士后，我知道她也会念下去。而我，相比之下，小学还未毕业。不过，无论选择了哪条路，自己不后悔，便是适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