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

作者: 刘荒田2022年10月11日生活随笔

普普通通的夏日,黄昏,暮色转暗。我坐在餐桌的东端,埋头嚼鲜嫩而价昂的番薯叶,隐隐感到光线异常,抬眼,远方的海平线,半轮日头正在沉没。如何譬喻它?如一片秋日的红叶辞枝,一颗火红的苹果坠地,人散后篝火堆里最后一段木炭熄灭。总之,它不把一切当回事的超脱,沉稳,悠然,教我搁下筷子,不敢把眼球转一转。有一说法:日落耗时三分钟。家里的挂钟不必看,我可据目测断定不需要这么久,也许一分钟,理由是:它老人家整个消失,只在我十来次眨眼之内。

有日落必有日出。我享受初阳温暖的光线,多半在面东的卧室里。退休以后,赖床理所当然,躺着看电子书,阳光像猫尾巴般扫过脸颊。阳台也面东。老妻常常赶在日头移到头顶之前,把半干的衣服晾在阳台,她坚定地认为,日头的气味最好闻,衣服须被带光芒的香洒一遍。

看落日,在同一个位置,一坐就是二十多年。中年到老年,日复一日地被老太阳的临别秋波关照着。同一张老脸的皱纹一次次地被灌满余晖。我能不赞美金黄色的千篇一律吗?除非我吃饱了撑的,才巴望流亡、战乱、地震、海啸。

日出日落可是简单的重复?于它自己,当然是时间的脉搏,宇宙一个角落的节律。于人,就是生命本身,一天的早晨、中午、黄昏,就是“微缩”周期。许多年前,我参加一个洋朋友的婚礼,新娘子请出年迈的父亲,舞池中欣然起舞。父亲年过七旬,腿脚不大灵便,女儿迁就着,虽然缓慢但配合默契。这时,台上的乐队,女歌手在轻柔的序曲引领下,《日出日落》曼声而出。这是风靡全球的名曲,出自电影《屋顶上的小提琴手》。影片中,一对犹太老夫妇和新婚的女儿、女婿在火车站道别。喜悦与伤感交错的场景,所配的音乐就是这支歌。

“这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这是在玩耍的小男孩吗?/我不记得他们长大了啊/他们是何时长大的呢?/她是何时变成个美人的?/他是何时长这么高的?/昨天他们不是都还很小吗?”

全场肃静,只有歌声盘旋。我的心剧烈跳动。

“日落/日出,日落/时光飞逝/幼苗在一夜之间成长为向日葵/在我们注视下绽放/日出,日落/日出,日落/岁月飞逝/季节不断更替/满载着欢欣与泪水/……”

台上的主人席,一排十多人,先是老一辈低下头,用餐巾或手帕揩眼睛。然后是小一辈,看着家长,情绪起了变化。旋律激越起来。台下二十多桌客人,一双双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新娘终于忍受不住,在“日出日落” 复调中,紧紧搂抱着父亲,哭泣起来。父亲一脸是泪,然而笑容灿烂。最后,全体站立,高唱“日出日落”,大家离开座位,与亲友拥抱。歌手一次次地唱,谢幕时脸上湿漉漉的。

每一次这样面对西方,《日出日落》这首歌必在耳畔响起。我也有儿女啊!42年前端午节刚过,我与妻儿在广州长堤和故乡的朝阳告别,坐上开往香港的直通车。车厢里,六岁的哥哥和一岁多的妹妹哪里知道愁滋味?一个劲地玩闹。一位仁慈的乘客,在邻座吃荔枝,分了几颗给他们。太太教他们感谢大方的叔叔。他们吃了,使劲把核扔出窗外,那依然是家乡的土地。前方呢,是崭新的第二故乡。从此,太平洋上的日出日落如走马灯,转到如今。

一样的日出日落,一样的季节嬗递,一样的升沉生灭。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拥有的,却是不一样的年岁,不一样的人间与心境。唯太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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