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如梦

作者: 单占生2020年03月07日美文阅读

月光、灶火和呼嗒呼嗒的风箱声,30年过去了,仍清晰地影印在我的心幕上,流淌在我的血流里,响彻在我身前身后的空气中。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深秋,我从郑州回老家杞县接母亲来郑州定居,顺便把给在家中做事的弟弟买的一辆飞鸽自行车骑回去。上午八点出发,按正常情况骑下来,8个小时后我可以回到杞县县城,加上中途吃饭休息的时间,该是下午6点的时候。从杞县西关骑到县城中心的城隍庙喝碗杂烩汤,然后趁月色走18里路回到村里,大体应该能在晚上7点之前回到家。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刚出郑州,行进到白沙村口,车子坏在那里了,飞轮出了问题。师傅说马上修,但飞轮得去中牟县城买,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傍晚。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赶在西边的太阳还没完全沉入地下之时,就从白沙村东的屋脊上升起来,把屋脊两端的翘首兽头照成了黛色的剪影,镶嵌在流光漂浮的天幕上。那时的我很年轻,虽然还没得到随遇而安的修为,但有的是随遇而安的不得已与可摔可打的身体。于是,从修车铺推上刚换上新飞轮的飞鸽就住进了附近的车马店。

白沙的傍晚和当时诸多的乡村一样,静,但声息却很丰富、温暖。一阵吆喝着老牛犟驴回家的声响之后,满街都是呼嗒呼嗒的风箱声。炊烟弥散在夜色里,更给摇动在树梢上的月光增添了几分朦胧。随着夜色的加重,风箱的呼嗒声渐渐沉寂下去,街头东一声西一嗓呼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来。粗门大嗓的喊声往往比较急促,在外玩耍的孩子应答也往往较快较顺从的样子;细声细气的呼喊往往会把声音拖得细长细长,像要把村中曲里拐弯的胡同游走一遍似的,而孩子的呼应也往往较为迟缓。听到别人家吃饭的声息,我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于是就走到车马店的门房那里问掌柜的有什么吃食。掌柜的很客气,反复解释说这是小地方,庄户人都自己回家做饭,没饭店。掌柜的看我听了他的话有些失望的样子,于是又说,我这门房有个火炉,是为客官烧开水的,要是你带了干粮,我这有锅,也可以帮你烩烩,掌盐不要钱。我没带干粮,谢绝了掌柜的好意。看着我饥肠辘辘的样子,掌柜的像欠了我二升高粱米一样,扎煞着手,不知怎么样才好。转而,他有点兴奋起来,出得门房扯着我的手到车马店大门口,向东一指说,东边路北有家蒸馍铺,你可以去看看今晚的馍出锅了没有,就在东边响着风箱的地方。听了掌柜的话,放眼东天月光曼妙的村子,我的耳际真的响起了呼嗒呼嗒的风箱声。

打量着月光下紧闭的庄户人家的院门,踩着高一声低一声风箱耳板的节奏,我高一脚低一脚向村东摸索。静寂的街道显得格外空旷,村东风箱的呼嗒声显得遥远而又膨胀,似村庄的呼吸,张弛间饱满着生活的温情。路边高树枝头鸟巢里,偶然间会传出梦醒时飞鸟扑打翅膀的扑棱声,如鱼跃于湖面,夜空中荡漾着声波惊起的月光涟漪,悄无声息地氤氲波动。不知从何处传出的稚童惊夜的哭叫,会突然把夜色撕裂一道凛冽的口子,随着那哭叫的戛然而止,裂口又会迅即弥合。村东不紧不慢的风箱的呼嗒声时起时伏,不断地以自己的节奏调整着村庄夜色的秩序,也牵引着我那饥渴的脚步,来到当时的白沙村唯一的蒸馍铺。

铺面很小,就是一间临街的门面房。房子临街的一面如同传统的店铺,整个前门脸是用一块块门板扣成。蒸馍锅灶就垒在门口面对大街,灶膛里缠绕着奔突着的火舌与笼上的一团团蒸汽搅拢来又弥散去,飘进夜色溶入月光,有些个玄妙神秘。

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有时候,幸福降临得太快、太突然、太让人猝不及防。当我刚走到蒸馍铺门口时,在“嗨”一声吼喝下,那笼热气腾腾的蒸馍出锅了。不由分说,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半斤粮票递给蒸馍铺的老板,老板看我空着手什么东西也没带,就抽根筷笼子的竹签子串起两个热腾腾的白馍递给我,顺手又找给我两分零钱,说,等等,我去柜上给你找一两粮票。老板在黝黑黝黑的柜橱里翻腾了一阵子,扎煞着两只空手对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一两的粮票了。说这话时,我看到了他的一脸无奈。我说那就不用找了,转身就要离去。这时,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边说让我再等等,一边又转身回到他的柜台后,嘴里还反复念叨着:我咋能沾你这个光呢!然后弯腰从柜台后捧起一捧什么走到我面前说:粮票就不找了,送你一把花生就馍吃吧。这时的我,真的一下子被老板的这一举动感动了,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做点什么,一任老板把那一捧花生装到我的衣袋里。

那天,我回到车马店,喝着车马店老板用大铁壶提来的热水,就着花生仁吃完那用竹签串起的两个大白馍,闻着仍有阳光味道的大通铺上稻草的香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这一梦,就是30年的光阴,我再也走不出那个夜晚清凉的月光,再也走不出大白馍就着花生仁的香甜,再也走不出万物皆有声的静寂,再也走不出那一壶开水和一把花生米的乡亲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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