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

作者: 孙春平2021年05月31日情感短文

前几年,我去辽西大山深处支教。那个村庄真是太僻远了。小学校在村东坡岗上,教室倒是不少,但学生只有四五十人,包括一年级到六年级,实际只占用了两间教室,一三五年级一间,二四六年级一间。我负责教一三五年级,教二四六年级的是位大姐,若不是为了照顾家里卧床的老人,估计她也早离开学校了。我住村里,村主任说让一名年轻女老师住村外不放心。眼下的农村,中青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儿童,新常态,不奇怪。

学生少,一方面因为新生儿少,还有就是一些孩子被家长带出了大山。学校不能不办,让孩子们拼校去外村上学又太远,没办法就得拼教室。我的教室里也就20来个学生。我给一年级上课时,三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便自习或写作业,要想不嘈杂,只能连哄带吓唬。有时我生气地一摔课本说,你们闹吧,我明天就回城里去!孩子们便立刻安静下来。迎着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我又怎能忍心。

孩子们可哄可吓,耗子们却从不信这一套。教室是几十年前盖的“北京平”,虽然地面铺过水泥,但啮齿类动物的牙齿真是天下无敌,再结实的水泥,岁月一久便成了豆腐渣。时常是大白天的,半尺多长的老鼠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教室里,甚至蹿到讲台上。我这人天生怕鼠,一看见鼠游脚下,难免大惊失色。每到那时,教室里就闹腾起来,胆小的孩子哇哇叫,胆大的男生则抄起扫帚打甩起石块土疙瘩。为这事,我动员学生把家里的猫抱来。可时下乡村里养猫的人家也少,好不容易有学生抱来从亲友家借来的猫咪,那养尊处优惯了的小猫见了老鼠非但不扑不咬,竟从窗口跳出远遁。为这事,我也多次找到村主任,建议他买些鼠夹鼠药。没想到,村主任摇头苦笑,那可不敢再试,你想想看,学生们都不大不小的,真要一眼没照应到,手脚被夹了,或者鼠药被孩子送进嘴里,那问题可就大了。使不得,使不得呀!

有一天放学时,三年级的小秋悄悄留在最后,小声对我说:“老师,我能打耗子。我家的耗子早被我打绝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小秋不过十岁,瘦瘦弱弱的一个黄毛丫蛋,平时不爱说话,学习却努力,她从来不耽误作业。我问她:“你怎么打?”

小秋说:“反正我能打,你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我要夜里打,天黑后我不敢一个人待在教室,老师能陪着我吗?”

我说:“好,我陪你。但家里能让你夜里一个人出来吗?”

小秋的神色顿时黯然,但只一瞬,又咧嘴笑了:“我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呀。”

唉,又一个留守儿童。

那晚,我把小秋拉到我的住处,给她煮了挂面,还放了两个鸡蛋。返校前,小秋说:“我回趟家,得带上打耗子的武器呀。”

在村中路口,我再见小秋时,见她仍是背着双肩包,手上并没多出任何物件。我问:“武器带来了吗?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秋仍是笑:“暗器不可轻易示人的,别急啊老师。”

那夜,天空高悬圆圆的月亮,教室里铺满了银辉。小秋特意选择这样的夜晚打老鼠,是不是也为她谋划中的一部分呢?小秋拉我坐在暗处,掰碎一块饼子撒在脚下,示意我不要出声。果然,老鼠出现了,是两只。我刚要提醒,小秋突然出手,甩出什么东西去,砰,一只耗子应声倒毙,另一只则霎时没了踪影。小秋急将甩出的东西扯回,又将那只死耗子远远踢到墙角,重坐回我身边,小声说,耗子鬼得很,不远点踢开,别的就不来了。看我想去抓她放到课桌上的小物件,小秋急拨开我的手说,老师别动,脏死了。

果然是暗器。老式盘秤那种10斤重的小秤砣,铁铸,听说里面还灌了铅,在集市上还偶尔可见。因拴了两米多长纤细而结实的尼龙绳,沉甸甸的小物件打出去便有了收放自如的快捷。我惊异的是这么小的女孩,竟有如此办法,稳、准、狠,十打九中,不是亲眼见,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那晚,小秋一共击毙了5只老鼠。本来还可以再多,但夜半时分,第六只出现时,小秋却突然发了慈悲。那是一只大老鼠,体形硕大,却显疲瘦,重要的是,它身后还跟着三只小鼠,看来是刚出窝的,一只衔着一只的尾巴,形成长长的一串。我问怎么不打,小秋发出一声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叹息,说:“打死大的,三个孩子就都没有妈妈了。唉,够了,至少十天半月的,耗子不敢出来了,这东西有记性。”

后半夜,我和小秋同睡在我住处的土炕上。我问,你怎么不跟你爸妈一起去外地呢?小秋说,我爸和爷爷下矿出了事故,一起没了。我妈又嫁了人,我可不愿当拖油瓶。我问,那你怎么不跟奶奶一起住?小秋说,我奶帮我叔照看孩子呢,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操心。我再问,是谁教你打秤砣的呀?小秋说,村里的孙爷爷。孙爷爷说,女孩子一人在家,不能没有防身之术。他还说,梁山泊有个好汉,叫没羽箭张清,专用这个办法制敌,老厉害了。老师,我打秤砣的事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呀。

我在那个小山村待了两年。时至今日,我在街上看到半大的女孩子,还不时发呆。小秋也长这么大了吧,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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