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河的夜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31日生活随笔

蒙古史诗《江格尔》里写道:江格尔是唐苏克·蚌巴可汗的孙子,乌琼·阿拉德尔可汗的儿子。江格尔在银白色的额尔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宫殿,这个宫殿好高,“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江格尔》还说,在江格尔身边围绕着十二员虎将和八千个宝通(野猪)。这么多野猪围着江格尔做什么呢?说下去我们才知道,野猪是江格尔对手下勇士的命名。谁作战勇敢,江格尔就命名他为勇敢的宝通,并允许他住在金宫殿里。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这句话——“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根河的云朵从养狐狸的砖房的屋脊后面升起,离屋顶的烟囱只有三指宽。云朵掉进根河的流水里,离山杨树的倒影只有三指宽。根河境内森林密布,白云好像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到这里定居,享受阴凉、鸟啼和干净的河水。从云彩的形状看,有的云正在山脚下卸行李,有的云在天空寻找降落的草地。云在根河的天空显得十分拥挤,而且没有空中管制。有些云互相冲撞却毫发无损并合并为同一朵云,像把一桶水泼进了河里一样。

到夜晚,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到根河时值七月,之前这里连下了好几天雨,大地上多出来好几千个水泡子,草原开满了小黄花和白色的野芍药花。在根河市住下来大约在晚上九点多,天空并没有人们所说的黑透。粗略说,大地已经笼罩在黑夜里,而天空依然澄明,与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愿意把这一种天色称为深蓝也不算错,但找不到蓝色,只是不黑而已。夜里,天空的云朵明显少了,这证明我所说的云彩来自世界各地的判断很对,它们经过长途跋涉,需要歇着,找地方扎自带的帐篷睡觉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云彩只是一些梦游者或掉队的云。我看到,这些云竟然是黑色,它们有黑檀木那样沉着的黑色却不是乌云。所谓乌云是雨云,云层很低,连成片,移动迅捷。而这几朵黑云高悬天心,悠然不动。我明白了,这是根河独有的夜景。这里的天空不黑,白云缺少光的映射变成了黑云。

在这样的草原上夜行,见到远处弯曲的河流白亮如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是白雪堆积在河道。上个月,也就是六月,我在新疆的喀纳斯漫游,看到野花盛开的草原的某一处山坳堆积白雪。这些雪好像与夏季无关,该化的雪在五月份已经化了。但在根河,闪着耀眼白光的河流只是河流,白光只是天光。此景让我非常留恋,黑黝黝的树林和草地里,弯弯的河流闪着白光,白光的尽头即天际分散着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尽头。

夜深了,我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四处虫鸣,那一种晶莹的唧唧声,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离自己“三指宽的距离”的另一颗露珠谈恋爱,它们的身子缩进圆圆的脸里,偎在草叶的掌根微笑。虫鸣如同黑暗的草地里藏着万数块瑞士手表,滴答滴答,咯嗒咯嗒,手表的齿轮在赛跑,看谁在天亮时跑到树尖上。城里也有一条河,当地人说这是从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还是一条河,宽约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鹅卵石的河床里哗哗流淌,水声传出几百米外。

再往前走,闻乐声。循声来到一个广场,见到篝火晚会。看了一会儿,得知这是鄂温克人敬火神的聚会。几根松木支成帐篷形,人们把浇柴油的劈柴塞进松木下的空隙里,火焰熊熊。质朴的鄂温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他们先是一个大圈儿,后来变成里外两个圈儿。里圈人步伐急骤,外圈人的动作迟缓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开蒙初期都有围拢火堆舞蹈祭祀的习俗。火焰驱赶寒冷、黑暗与野兽,熟化食物。如果没有电和电脑电视机,北方的各族人民现在可能都在围拢火堆跳舞呢。人的脸膛被火光照亮,手拉着与被拉着的认识与不认识人的手向一个方向移动。音响传出的鼓声如同你的脚步声,这比上网有趣多了。鼻子闻到燃烧的松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云,但是天已黑透,像沥青的大锅把小黑云煮化了,整个天空被一个盖子扣严了。我们都跻身一个黑暗的罐子里,等明天的天空把盖子打开。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时候,又闻到了树林的气息。这是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林和山杨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掺着土壤腐殖质与河流的气味。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传来了林区的气味,真是幸运。根河小镇是大兴安岭怀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郁的大森林里的几条街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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