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洲

作者: 言子 2015年11月24日散文随笔

一天一夜的雨水,河终于流动起来了,哗哗啦啦的水声,悦耳、欢快。

孤独者骑着一辆破车,逆河而上,至河堤一缺口,如风中飞鸟,随自行车一起飞下河坝,飞进芳草萋萋的河之洲。

孤独者将车停在绿茵中,临河而立。白雪客在水上飞舞,觅得鱼虾,便停歇对岸吞食。钓流者在河岸排排坐,老少皆有,使用的鱼竿,多则上千元,少则几百,半机械化,从前那种简朴的斑竹鱼竿,不再有人使用。河洲上,摆放着汽车摩托,钓流者的代步工具。

钓流者可以在河边从早坐到晚,可以不与任何人说一句话。钓流者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河流,看的是流水?还是流水里的鱼儿?还是流水里的天空云彩?一个热爱钓横流的人,一生以水为伴,以静为伴,看似清闲,实质吃苦耐劳。毒日天,这些人如树一样静坐河岸,让太阳烤,让水汽蒸;阴冷日,这些人依然如树一样独坐河岸,任寒风吹,任冰雪刮。有的钓流者,大雨刚过,便踩着河坝的泥水走进河岸,踩着浑浊的河水走进河心,寻找一浅水处,独钓长流。长风浩荡,逝者如斯。河心的钓流者,头戴塑料斗篷,身披塑料雨衣,一双赤脚,被流水淹没,如此辛苦,是为哪般?流水倒流,孤独者可以看见一个戴竹斗笠,披棕蓑衣的钓者伫立流水上,竿上无钩无饵,钓的是功名。还有一个独钓寒江雪的,钓的是苍茫是失意是寂寞。眼前这些钓流者,既不钓功名,也不钓失意。钓功名钓失意的人,不会面对一条河流浪费时间,他们的垂钓,要在灯红酒绿的喧嚣处。孤独者似乎也是河岸的一个钓流者,没有鱼竿没有钓钩,钓的不是功名不是失意,钓的是清风是长空,是闲淡是幽静。

孤独者从下游的闸坝一路上来,看见这处开阔、流动的河洲,停止了行走。闸坝将河水拦截似水库,又深又宽的水域,可惜是死水,流不动。飞鸟不喜欢死水,喜欢流动的河水,在这块河洲上飞翔、嬉戏。尤其白雪客,似乎更喜欢这片流动的河洲,随清风俯视流水翩翩起舞。城市将一条河流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库,城市人似乎有这样的特权,有这样的优越,城市人可以在干旱期枯水期,走在河堤上,享受丰沛的河水。城市以外的河流,尤其是大坝以下的河流,与大坝以上的是不同的世界。孤独者四季游走于河流,看到同一条河流,有贫有富,有枯有荣,从居住的城市出发,顺流还是逆流,挨近城市的,河流都成了烟波浩渺的水库,水库以下,是流不动的河床,几潭浅水坑,暴露着一条河流的另一面,赤裸裸的丑陋。不堪入目。沿着这片河洲上行,孤独者多次看到干涸的河流,黄沙满河床,连一潭死水也被功利吸干。往上往下,孤独者见不到长河流水,洪水天,河流也被大大小小的闸坝割断。多年来,孤独者沿河流赤手钓流,把一条河流的灵魂钓进了生命。

如果不是持续的一场雨水,五月的河流还流不动,这片河洲上也没有流动的水声。是一潭又一潭死水。潭是挖沙留下来的,洲是挖沙留下来的,时间长了,沙洲上便长出了野草灌木,便有了水禽飞鸟落脚。这条河流,多年前,几乎被机械开垦了一遍,枯水期,可以看到开垦的痕迹。开垦过的河流千疮百孔,河床坑洼不平,大雨过后,滔滔洪水能够暂时遮掩河床的丑陋。我们的河流,还有没有未被开垦过的?多年前,这块河洲的上上下下,至城镇的边沿,河流两岸,是阡陌纵横的田埂,钓流者要穿过平畴的田野到达河边,孤独者也要穿过平畴的田野到达河边。五月天,他们的身前背后,不是林立的高楼,不是奔驰的汽车,河流的背景,是大片苍翠的秧苗。钓流者和孤独者坐在河边,可以看到大地开花结果,可以闻到庄稼抽芽吐穗,背对的,是田野的青绿,大地的金黄。而今,这些像鸟一样喜爱流水的人,身前身后都是现代化的喧哗。河流两岸,远远近近,不再种植水稻小麦玉米,种植工厂楼房街道公路。5·12大地震后,这种状况漫延到几十公里外的河谷,青色的田野上耸立起不同的工厂单位基地,大多是外来户在田野上扎根。孤独者临水而立,看流水哗哗啦啦穿越层层河滩,欢快奔流。流动起来的河流真是美啊!有水声的河流真是美啊!孤独者感叹,可惜身前身后不再是田野。孤独者听着流水,开始想象长满秧苗的田野。

白雪客在流水上自由飞舞,它们的羽毛没有一丝杂质。纯净。河流没有了白雪客,少了生机;白雪客没有河流,少了灵魂。它们,相互映衬。河流看白雪客起舞,白雪客在河流里看自己的舞姿。河流可以把白雪客带向远方。河流有多长,白雪客就能走多远。河流干涸断流,白雪客消失。

曹子建在洛水边看到的,是洛神还是白雪客?也许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什么都看到了。洛水洛神与曹子键相互映衬,不可分离,三者缺一不可。一个忧郁压抑的王子,从京城回藩途中,夕阳西下,有心思停车芳草河边欣赏洛川晚景,有心思与洛神隔岸对视,这是曹子建的不俗。夜幕笼罩河川,洛神不知去向,河洲上,留下一个孤独者的惆怅。

还有一个与河流不可分离的不俗者——屈原。

沅湘与屈原不可分离。

沅湘岸边的香草与屈原不可分离。

屈原与《离骚》不可分离。

曹子建与屈原,漫游河流时,夕阳余晖下,应该多次遥望过西天景色,孤独者也遥望过,不是洛水不是沅湘边,在这条没有传说没有河神被多次开垦过的河岸,孤独者多次遥望过西天景色,油画一般,如梦如幻,虚虚实实,似真似假。

孤独者将看到的画面写进了日记:西天的晚霞漏出夕阳余辉,金红灿烂。霞云如层层麦田,将往日灰扑扑的西天分割成一块又一块麦地,已经成熟可以收割的麦地。墨色的伞状云烟,似一丛又一丛树木,长在麦地周围,郁郁苍苍。此时,西天的一角,像我们的大地。五月的大地。丰收的大地。真实又虚无的大地。余辉消失,霞光消失,大地消失。我们的人间大地,也如西天晚霞涂抹的大地,在逐年消失。

孤独者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多次看到过天空如大地一样的画面,有山有湖有河有路有树有草,逼真美丽。天空的海市蜃楼。孤独者常常看着这些山川在虚无中慢慢消失。

不是云彩霞光虚幻出来的景物,也在我们大地上慢慢消失。

孤独者往天边望去,望见连绵的苍山,半山腰缭绕的云烟。

芳草在流风中起伏,白雪客在流风中飘摇,似团团白雪在江波上飞旋。

大风起兮云飞扬,雨后的天气正适合这句古诗。

这是一个适合漫游的天气,风乱舞,云飞扬。不冷不热,天空没有火辣辣的太阳。

孤独者走进芳草,迎风而行,享受着风的爱抚。

草在风中吟唱,布衣在风中吟唱,青丝在风中吟唱。

一片细碎的小黄花出现在面前,枝叶似野蒿。香草?什么香草?杜衡?芳芷?宿草?蕙草?孤独者漫步花草间,为自己的贫乏羞愧,好些植物,叫不出名字。

细碎的小黄花在风中摇曳,细碎得只有小指尖那么大,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开在幽静的河洲,细心的钓流者漫游者看得见。无心者,过上过下恐怕也看不见,或是视而不见。蝴蝶蜜蜂闻得见,花丛里有它们的踪影。两只红蜻蜓也来了,把大片小黄花当着池塘,点水般飞掠。风将这些小生命推动着飞舞,叶片一样飞翔。一只小小鸟也来了,站立花朵上,啾啾叫着,风将它的声音淹没,不再叫,沉默下来看着远方。

走过花丛,孤独者回转,岸边临水而坐,背后是摇曳的花草。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吟而归。

这是贤人的理想生活,是古人的恬淡生活,如今,很少有人能够享受自然闲适的生活了。

孤独者沐浴着初夏之风,想象着草地上几个穿长衫的人手舞足蹈,迎风而吟。

春夏秋冬,孤独者着不同季节的衣裳游走河岸野地沐浴不同的天风,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吟不唱。孤独者听风吟水唱鸟鸣。听大自然细语。孤独者的吟唱在内心深处,在灵魂深处。

多年来,孤独者暗喜自己醒悟得早,不奔波于名利场,不在酒桌上溜须拍马,夸夸其谈,应付周旋。名利似流水。孤独者暗喜自己多年来可以自由地沐浴四季清风,自由地看花开花落。

孤独者觉得自己很富有。

自满于这种“风乎舞雩,吟而归”的生活。

——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

从古至今,总是有人像楚襄王那样相信风有大王之风和庶人之风。从古至今,不乏奉承者,楚襄王这样的人,即便听着赞美辞是假的,也会高兴。

风从河上吹来,吹乱白雪客,吹乱河之洲的芳草,吹乱孤独者的衣衫。

孤独者沐浴着天风,向着流逝的河水低吟:哦,我独享庶民之风啊!

夏至夜,雷鸣电闪,暴风暴雨。第二天下午,雨停,孤独者沿河岸漫游到河之洲,浑浊的河水,泥沙俱下,河坝的植物被洪水冲刷,野生河柳麻柳构树倒伏,泥浆黏糊枝叶。一片狼藉,劫掠一般。泥沙满地,芳草野花白雪客不知去向,两三个钓流者,赤脚走到水边,垂钓一河的浊浪。

流水汤汤。

芳草萋萋的河之洲,被洪水冲洗、改变。

逝者如斯啊,流水洗荡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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