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风

作者: 陈博伦 2015年02月25日散文随笔

那时候全村人窝在一个山坳坳里面。因为山顶的风大,庄稼不好长。人们把全部力气花在侍弄地里的禾苗上,攒不出一点多余的劲儿到山顶看看。人们怕山顶的风像刮歪一棵树一样把人刮斜了,再也站不直。

风从遥远的平原吹过来,绕开村子周围高高低低的山峁,就变成了几股。这几股风又被更多东西,被一根立在地上的木头、院子里扯起的晾衣绳、一个人稀疏蓬乱的头发撕成更小的一条一条,在村子里四处乱窜。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北风、南风是什么东西。这些一小股一小股的风,从来不向同一个方向吹,都像个闲锤子到处闲逛。它们会突然从你的身后刮来,把你吓一跳,也会偷偷在晚上进你的房子,看你在昏黄的灯下呼噜呼噜喝掉一碗粥。一股风把柴垛顶上的一捆草吹倒,没等那捆草掉下来,另一股风又把草吹回了原处。人们甚至认为,太阳是被风刮动的,人也是被风刮老的。人们拿这些风没办法,看不到也抓不到它,操起铁锹朝空中挥几下吓唬它,它也完全不当回事。

突然有一天,这些风齐齐从空中掉了下来,像鱼一样噼里啪啦地在土里翻着身子,扬起半人高的尘土。全村人都围过来,黑压压的挤成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要出大事了。一个胆大的村民走过去把手伸向那些风------他用手把风抓了起来。那股风在他手里仍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这时候不知道谁叫了声“快抢啊!”。人群一窝蜂地挤上来抢那些活物一样的风。人们把粮仓里空空的麻袋拿出来,把风一麻袋一麻袋装回家里去。那时候的人都穷疯了,看见什么东西都想拿回家,就算是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拿回去摆在家里也好。一眨眼的工夫,风都被抢光了,每家每户的粮仓都一下子满了,堆满了一屋的风。人们像遇上了一个丰年,走在路上都是满面红光。

人们本来以为风没有什么用处。村子里闲逛的风一下子消失了,人开始感到有点不习惯。以前三伏天的时候在地里劳动,直起身子,就有一阵热辣辣的风吹过来,好歹凉快一丝,现在一点风都没有,热得像在密不透风的蒸笼里面,喉咙仿佛被一团热米糊塞住,让人透不过气来。没有了风,村子里的声音也传不过来。山野一片阒寂。以前在地里干活,听到村里一声鸡叫或孩子的啼哭,是一件多么让疲乏的身心宽慰的事。尽管人们开始意识到风的重要,但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风又撒回到空气里,粮仓空下去对一个庄稼人的折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又到了秋天,当半饥不饱的人们把地里的粮食脱粒晒干,准备搬进粮仓,门一开,人们惊恐地发现很多装风的麻袋瘪了下去,风不见了!人们一下子想到新收的粮食会不会也像这些风一样,在黑黑的粮仓里不知不觉地少下去。这种恐慌很快在整个村子蔓延,这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话了,他说风一辈子跑惯了,现在让它乖乖呆在一个地方,它闲不住的。于是辛苦了大半年的村民们,冬天也不能在墙角晒太阳休息了。他们把风装上车,拉着车在村里到处跑。刚学步的小孩,也拖着一网兜风跟在大人后面。人们不知疲倦地跑着,尘土一直扬到山顶,整个村子都被盖住。

再后来,人们跑着跑着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了。与其说人拉着风,不如说风推着人往前跑。地里的活也顾不上,人一年四季都在路上跑,脸上沾满尘土。人在扬起的土里吃饭、生儿育女。父亲跑不动了,儿子套上车继续跑,留下年迈的父亲坐在土里喘气。老掉的人是被风抛下的,家里的其他人看着老掉的人一点点远去,一如他们一点点死亡。

时间就是这样一场永不停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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