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忆

作者: 山水行者 2015年03月04日优美散文

日落,岳阳,洞庭湖畔。

伫立岸旁,我静静地凝望着那天边的夕阳。黄昏的余晖浸染着西边的天际线,霞光撒满了一湖澄澈空明的秋水。水天一色,浑然天成。湖面波光潋滟,汀上树影婆娑。许久,最后一抹残阳悄无声息地隐去了,只留下薄薄暮霭中,那缥缈而朦胧的舟影,星星点点的渔火。时而传来空旷悠远的渔歌声声,和不远处的苍穹之上传来的那略带凄楚的孤鸿啼鸣交糅在一起,化作了一个苍凉而壮阔的洞庭梦。

随之而来的便是漫漫长夜。白日里寻常的喧豗,人声与车马的嘈杂在不知不觉间收束了,阒寂的夜空中,只有那几点疏朗的星光。晚风徐徐,耳畔唯有涛声依旧。当一切回归了最初的宁静与安谧,似潮起潮落的天籁之音才开始真正地流淌进我们的心田,渗透入我们的灵魂深处。那涛声,究竟是何年何月开始鸣响于古人的耳边的呢?我们听不到古时的洞庭晚涛,然而这深沉之音却历经万千春秋,亘古未变。岁月沧桑,世事流转不息,却不能让涛声销蚀在曾经的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荡涤之中,不能让涛声隐匿于尘间的大拥挤与大热闹之中。

那涛声之中,蕴藏着深沉的历史之音,透着穿越时空的神秘气氛。我登上古老的岳阳楼,吟咏起门壁两边题书的千古佳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种怀古的幽思油然而起。我注视着中堂内的巨幅木刻,那便是千古名文《岳阳楼记》,墨绿色的石青粉糁满了刻字的凹处,让那厚重而畅丽的书法平添了一份古韵。我的思绪刹那间飘飞到了无穷的远方,和无边的历史中去。我轻轻地摩挲着楼间轩栏上斑驳的岁月印痕,在此处静默盘桓,凭吊先人,追溯他们的足迹。

洞庭湖之大,我想的确是“前人之述备矣”,毋庸赘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范仲淹用凝练的文字,遒劲的笔力,在开篇便为我们呈现了一派伟大而瑰丽的洞庭气象。那近乎排山倒海的气势无疑是震撼心灵,回肠荡气的。之后那宏大而开阔的胸襟,传承千载的述怀与慨叹,便因而毫无空洞之觉,亦是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崇高之感。

据新闻报道,洞庭湖的面积在最近几十年内正不断萎缩。而如今当我们登上岳阳楼,俯瞰这已屈居“中国第三大淡水湖”的它,却仍不禁为之惊叹不已。难以想象,洞庭之前身——《山海经》传说中记载的云梦大泽,该是有多么开阔、广远和摄人心魄啊!

中国文化是那样独特,我们可以从对“洞”字的理解和释义中可见一斑。“洞穴”本应是幽冥而逼仄的压抑空间,然而在另一层面上来说,洞则传递着即将通达的讯息,它是明朗前的混沌,豁亮前的昏暗。换句话说,黑暗的洞穴勾连了生命的两种迥异的境界,历经了黑暗的磨砺与困苦的铸炼,即将迎来的定是一场生命的升华。我们最难以忘怀的便是陶潜笔下的桃源洞,“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不一样的风景往往隐匿于洞的那一边,只待我们透彻的感知和勇敢的穿越,方可到达理想的彼岸。因而,洞则蕴蓄着一种深邃的力量,“洞察、洞悉、洞彻、洞达、洞晓、洞天福地”,甚至还有“洞烛其奸”,这些词语便在汉语中应运而生了。

因而,“洞庭”之“洞”,便也无用疑惑了。

小与大,本无界限,外在的煊赫,光鲜宏大的铺陈,有时不能掩饰其内里的虚空与寥落。

我想更多的人都应当是先知晓《岳阳楼记》这篇文章,才了解到岳阳楼的。

两位挚友——滕子京、范仲淹,先后从朝中被贬往了岳州和邓州。恰逢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又带来了“政通人和”的新气象,让不堪的社会面貌焕然一新。他嘱托范仲淹写篇文字来记述一下,《岳阳楼记》就这样诞生了。

一篇《岳阳楼记》,立意之深远,气势之雄阔,与洞庭湖岳阳楼的山水大观相得益彰。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曾经的贬官迁客的畏畏缩缩、悲悲戚戚的萎靡与颓唐,和那感伤凄楚的唏嘘哀叹,以及那郁积在心头的愤懑、嗔怪与诘责。我们同样也看不到那些消极文士心中自命清高的归隐情味儿,看不到遁迹山林的想望,和听天由命的放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种“进亦忧,退亦忧”无论身居何方都不忘社稷苍生的大襟怀与大承担,无不让我们为之由衷感佩,为之深深震动。那笔触之间,流露出一份大气磅礴之势。范仲淹虽并未涉足湖湘大地,却因这样一篇文字,与其中漫溢着的家国情怀,与湖湘文化精神中的核心——“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勇于担当”“天衣无缝”地吻合了,因而成为了湖湘大地上重要的精神载体与文化楷模之一。“四面河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在心头。”这副对联完满地诠释了《岳阳楼记》一文永恒的魅力。

在范仲淹作此文之后,又涌现出了无数与岳阳楼相关的诗词文章。然而,它们或多或少已经有围绕范文的影子,仅仅是一种心领神会后的再生发。由于一篇文章的登峰造极与难以逾越,后世便再也难以挣脱束缚,因此文学价值往往不是特别高。然而在《岳阳楼记》诞生之前,已有不少文人在此留下了他们相对独立的足迹。这里不妨也捎带巡睃一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登岳阳楼》)

读着这首诗,我们的眼前仿佛能够还原一个真实的场景:一位孤寂落寞的老者面容枯槁憔悴,步履蹒跚地登上了古老的岳阳楼。他凭栏远望,只见洞庭之水无边无垠,自己漂泊的航程亦同样难觅终极。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与故乡暌隔千山万水,亲朋杳无音讯,这样一种悲戚的愁绪确乎难以消受,何况还罹病甚久,病痛缠身而无可奈何,只得在一叶落魄的扁舟中微微沉吟,孤独叹息。这是何等的辛酸与苦楚啊!我们在这首诗中,再也寻觅不到杜甫早年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发意气与壮志豪情。人生苦旅消磨了他心中曾经的万丈豪情,夙愿的纷纷破灭,境况的愈发困窘无疑让这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涕泗横流。然而,最令我们动容的却是那一句“戎马关山北”。我们看到,杜甫的泪永远是与家事、国事、天下事密不可分的。即使无能为力,即使万念俱灰,他依旧惦记着西北边境唐王朝与吐蕃的战事。泪水中包含了一份未了的关切,一份忡忡的忧心。为什么杜甫能够成为诗圣,我想,更多的在于他那现实主义性的关切,永不磨灭的家国情怀,和一份推己及人的悲悯。

正是这些交流的涕泪,滋育着洞庭的一方水土,更滋育出我们民族的的生命脉流;正是这些远去的足迹,踏出了湖湘大地的一份殷实,更铸就了我们民族青春洋溢、永不衰老的精神家园。这些感喟与述怀,无疑为岳阳楼,为洞庭湖,平添了一份厚重,一份博大和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这让我倾听洞庭晚涛,仰望茫茫苍穹上的疏朗星光的同时,心中默然生出一份来自崇高的虔敬。

然而,洞庭湖若是只拥有这些,那么它对于大多数人的吸引力就会大打折扣。

当我们踏上君山岛,就会惊奇地发现,各种遗迹遍布于此,它们似乎杂乱无章地排布着,密集度高得令人咋舌!

封山石刻静默地矗立着,它记载了秦始皇当年的功高自恃和不可一世的雄威;娥皇、女英的坟茔,留给历代游者多少如痴如醉的遐思;古君山庙的废基上,我们似乎还能够听到昔日阵阵的钟鼓钹磐之声和风吹铜铃的鸣响,望见那缭绕林间、袅袅升腾着的香火青烟;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也曾在此留下痕迹,可想而知,道学的事业也在此处兴盛一时;柳毅井前,我们不禁遥想着柳毅曾涉足过的洞庭龙宫……

“其实,谁都是渺小的。无数渺小的组合,才成伟大的气象。”这话说的真好!洞庭湖不能没有杜甫、范仲淹,但它亦不能只有这些。正是那丰富而恢宏的蕴含,开阔的襟怀,让许许多多如真似幻的奇闻异事无不垂青此处,未知与神秘、多元的融合,才能让洞庭湖千百年来吸引着人们流连的目光,缠绕着人们驻足的脚步。

不过,在千千万万组接成洞庭湖浩大宏阔的伟大气象的渺小个体中,范仲淹、杜甫等心忧天下的志士文人无疑是一切的精神引领。没有他们,其余的一切只不过是繁多稠密的铺陈,有了他们,这一切才有了真正的灵魂。他们的生命,已于自然山水一道,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他们的精神,也会万古长存,永不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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