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里的母亲

作者: 胡正彬2019年12月19日情感散文

这是一个黄昏,故乡的黄昏,2002年秋天的一个黄昏。

中秋节之后,稻子都收完了。故乡的田野上,一望无际的,是空荡荡的忧郁。

残阳如血,新月如钩,月亮,正冷眼旁观,而阳光,此时正柔软如秋草。

炊烟,慢慢地升起在人家的屋顶,越来越高,越来越粗,越来越淡。

地里的农人们,开始脚步散漫地回家了,同样脚步散漫的,还有那些慵懒的牛儿、身材矮小的羊、摇摇摆摆的鸭子。

此时,母亲还没回家,母亲的小屋顶上,还没升起炊烟,母亲和她的老黄牛,还在我家南边的田埂上,慢悠悠地走着,母亲倒着走,黄牛正着走,跟着母亲,亦步亦趋。

我家的老黄牛,年纪大了,吃草有点慢,田埂上的草又越来越少,老黄牛吃了一天,还没吃饱,母亲心疼她的牛。此时,田埂上的秋草,再过几天,所有的草,都成荒草了,以后,整个漫长的冬天和初春,故乡的牛儿们,只能咀嚼干草了。

母亲心里,有点替老黄牛难过。老黄牛是母亲的朋友,在母亲心里,老黄牛不仅仅是自己的朋友,更是自己的恩人。

一群鸭子,摸索着走过母亲身边,此时的鸭子,都吃饱了,嗉子一律鼓鼓的,昂首踩着散落的稻穗,母亲埋怨一声这些不知稼穑的鸭子,把牛绳子挽在牛的头上,自己又下到田里,低头捡拾散落在稻田里稀疏的残缺的稻穗。

那一年,母亲五十九岁。五年前,一场脑中风,差点要了她的命,母亲躺了三个月,才艰难地站了起来。从此,半身不遂的母亲,又婴儿一样,重新学习走路。学了五年,尽管脚步还是有点蹒跚,左手还不太灵活,但母亲毕竟能够自理了。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母亲谁也不服,不管是做农活还是做家务,母亲一定要出人头地。地里的活,母亲比一般的男人厉害,不是母亲有力气,是母亲舍得出力气。就是因为年轻时高强度的劳动,伤害了母亲,所以,母亲是她们那一批妇女中最先被疾病击倒的人。母亲虽然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岁月不饶人,岁月用疾病惩罚勤劳的人。

越是勤劳的农人,越心疼粮食。母亲是走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母亲是侥幸活过来的那一部分人,所以,母亲对粮食,一直就满怀深情。

母亲把拾起来的稻穗,用稻草扎成一把一把的,从中间劈开,搭在黄牛背上,牛慢地吃草,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田野里几乎没人了,也没有牲口了,太阳已经下山,能见度很低,村子里有些人家,已经开饭了。此时,母亲还不急着回家,此时的母亲,觉得什么时间回家都不晚,因为家里就母亲一个人了。五年前,父亲去世了,一年前,母亲最小的女儿也出嫁了,从此,母亲的六个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家,从此,母亲就孤身一人了。

此时,母亲的思绪又缓慢地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我们家是全寨子最大的家庭,加上我奶奶一共九口人,多么热闹的一家人啊!说散就散了,就各奔东西了,时间有情,繁殖了一代又一代人,时间又很无情,分离了一拨又一拨人。

那时候,母亲也是村子里做饭最积极的人,不积极不行啊!有一群吹命鬼似的孩子,不到天黑,一个个都嗷嗷乱叫,饿得跟狼羔子似的,稍微做饭晚点,就有人撒泼。

是啊!那时候,生活艰苦,粗茶淡饭,没有油水,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像夏天的秧苗,急需营养,吃得多、饿得快。

现在,母亲不急着做饭了,就母亲一个人,一把挂面,一颗小白菜,也不需要什么油盐,一勺子酱油一勺子醋,一顿晚饭就打发了,有时候,母亲感觉累了,晚饭就免了。

秋天的母亲,不仅不急着回家,甚至是不想太早回家。黑洞洞的小屋子,曾经吵闹得让母亲有时很头懵的小屋子,这时候,让母亲有些害怕。不是怕鬼,是怕寂寞,所以,在母亲的心里,这样秋日的黄昏,田野似乎比家里更温暖些。

那是2002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母亲生命里最后一个秋天的黄昏。冥冥之中母亲似乎有一种预感,所以,母亲倍加珍惜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和她的亲人们活在一个世界的日子。就在那一年的初冬,母亲的脑中风再次复发,在痛苦中挣扎了一天的母亲,再也没醒来,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自己挚爱着的儿女们。

那一年,我外婆还活着,但母亲却走了。母亲太累了,母亲太寂寞了,母亲要去另一个世界上找我的父亲了。虽然他们吵闹了一辈子,但那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伴。寂寞的时候,还是这个人愿意陪自己说说话。长大了的儿女们,都是翅膀硬了的鸟,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心野了,谁也不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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