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

作者: 倒立的树 2015年05月24日优美散文

二十年前,村里的小学不是完全小学,三年级毕业就得转到距家约五里外的杨磨小学。所以,小学六年里我照了两次毕业合影。三年级毕业时全班只有17名同学,只有一名从外地转来的叫有莲的同学系着红领巾,穿着雪白的球鞋,而照片上的其他同学都没系红领巾,脚上穿的都是布鞋,没有袜子,有的布鞋破了,露出了脚指头。

学校里只有两位民办老师,一个语文老师,一个数学老师。上课时,老师就将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召集在一块,老师先给二年级学生布置作业,再给三年级的学生上课。有时,三年级学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二年级的学生却能答出来。老师提问二年级学生时,三年级的学生也会抢着回答。

有的男同学身高已接近老师,远不是三年级学生应有的年龄。篮球场上已经是中锋或主力,能跨步上篮板或者能在老师的头顶盖帽了。老师对这样的学生基本不报什么希望,而家长的态度也只是让孩子扔几年馍馍,会写自己的名字,能数清几个数字,出了门能认识厕所不当睁眼瞎子就行。除了留级、辍学的,升四年级时已不足十名学生,只能作为插班生转到另一个学校另一个班级。

学校离得远了,去学校的途中要经过一条沟。冬天天不亮就得去学校,每个人手里便提着一个用土块刮的火炉。放些树叶和羊粪,用嘴轻轻吹几下,火苗就忽闪忽闪的亮起来,上学的路上除了照亮,还能取暖。每天清早,总有一几或几个黑影在沟畔喊,青青,走,念书走。声音拖得很长,全村的狗就跟着叫,整个村子就醒了。就有老人披着夹袄下炕,给驴添上草料,在窗格子用烟锅头磕几下,喊几声,青青,赶紧起来,同学叫着呢。青青应承着,往书包里塞几个洋芋,把门环一扣朝着沟畔跑去。沟坡上灯火一闪一闪的,像一颗颗串起的火球顺着沟底向沟畔移动。

冬天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有火炉捧在手上,但多数同学的手、脚都冻裂了,肿得像馒头,有人耳朵都冻伤了,在火炉或热炕上一暖,像无数条虫子在爬、在啃,就不停地跺脚。一个人跺脚,教室里全是跺脚声,土就罩了整个教室。棉衣袖子遮不住手,有人戴着缝制的棉手套,有人戴着兔子皮、狗皮做的袖筒。走在雪地里,一个抓了雪捏成团人偷偷放在一个的衣领里,一个抓起一把雪扔在一个的脸上,走一路打一路雪仗,全然忘了一双双小手早已冻得青紫青紫的。

沟底有一条水沟,弯弯扭扭的,多数时间只有一小股水在缓缓地流着,水里混合着黄土和泥沙,沟底结了冰,放学的孩子像一群鸭子,从沟坡涌到沟底,就会捡一块石头或木棍,一人坐在上面一人在后面掀,顺着沟底的冰溜子,哧一下滑出好大一截。有人坐不稳,石头或木棍就会从屁股底下滑出,人就会倾斜身子着飞出去,身后就会哄地响起一串笑声,像冰块炸开的声音。有人会弓着身子在冰上滑步,学着旱冰运动员摆几个造型,有人会失去平衡,摔掉鞋子,磕破胳膊和腿。但没有人顾及这种游戏的危险,摔倒了爬起来接着溜。

那时候,男女同学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谁如果与某个女同学走的近,就会被别的同学取笑,就会在背地里议论,说谁跟谁在谈恋爱了,会被一群好事的学生将两个人推搡在一起,边起哄边喊,亲一个,亲一个。两个男女同学就会臊得不敢抬头,这一闹,两个人以后见了面就互相躲着,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更有好事者会去给老师告密,老师就会揪住这个事情不放,连唬带吓的一遍又一遍地盘问,胆小一点的同学就不敢再去学校了,其实,在小学很多同学还不清楚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每周除了轮流着打扫教室卫生,也会隔三差五的给代课老师打扫宿舍、去河湾抬水。老师有单身宿舍,学习好的同学会被老师“重用”,不仅将自己的作业当成范本,还会用老师的蘸笔替代老师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在当时看来,那是何等荣耀的事情。中指和食指被红墨水染红都舍不得擦掉,一个漂亮的对号下去,自己俨然成了老师了。别的同学就挤会在门缝里看,剩着老师不在,就会装模作样的打一声:报告。你也会学着老师的腔调,哼着鼻子应一声:进来。同学们就会起哄,就会围着你啧啧的叹息,就会抢着一大口一大口灌几气凉水,用袖子在嘴上抹一下。你会跺一下脚,高喊一声:老师来了。同学们就会一窝蜂似的四下逃散了。

学生都乐意给老师抬水。距离学校不远,有一眼泉。泉水清冽,能看到泉底的青苔和碎石。泉水滋滋地往外冒,顺着水草流到附近的的河里。抬水的同学会将水桶舀满,将抬水杠子立在泉帮。卷了裤管,脱掉鞋子进河水里抓几条泥鳅。河里的石头形状各异,成群的泥鳅顺水而游,脚踩进水里,它们就会嗖一下躲进石头的缝隙里。泥鳅并不好看,抓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小泥鳅在水里游动的速度很快,像一个个闪动的光点。河床很宽,像一条绣满碎花的丝巾,铺满厚厚的石头。捡几粒圆圆的石子,顺着河面用力甩出去,石子就会贴着河面弹跳起来,划出一个又一个弧线。河水中摆放着几块被人踩得光滑的石头,想来这条河也经常起洪水的。

学生不分男女,都爱抓五子。在河湾里捡五个圆形的大小一致的小石子,几个人围坐成一圈就开始抓五子。一个石子扔起来去抓地上的,再把五个石子从手心里翻到手背,用食指和无名指夹住前面的一颗、二颗,然后翻手去抓,看谁抓得又准又稳。抓五子抓得分辨不出手的颜色,肉茧像一个个新长的肉牙。河湾里到处是石头,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石子。丢起的石子越高越稳,地上的石子才能抓准,包含着舍得和因果,就像生活

体育委员是个苦差事。每天出操要喊:立正、稍息,要喊:向左向右转,要喊:一二一。每天出操时就围着学校门前的操场转圈,操场的烫土很厚,跑步起来,像一条土蛇,体育委员的哨子一响起来,跑步的声音就异常的整齐、富有节奏。体育委员能将跑步的节奏控制住,不徐不疾,而且他能够一口气不间断的吹着哨子跑下来。有几次,从哨子里飞溅的唾沫不偏不依的落在我的脸上,唾沫里像藏着钉子,有些扎人。

五年级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据说小学毕业就推荐到教师进修学校回来当了数学老师。上课时不带教案只拿着课本,读到有汉字标题时就把课本举得远远的,似乎看不清课本上的字,拿了老花镜也不戴就在眼前举着,读起来就有些口吃,就指定一名学生来读。学生就在背地里议论,说石老师几乎不认识汉字,数学也是一知半解。就疑惑他是怎么教书的,而且在讲台上了站了三十几年,代的学生也站在讲台上当老师了。

说来石老师也不容易,每天上课前,他得请教高中毕业的妻子,每一道数学题的解法和答案妻子都帮他做好了。所以,每年换新教材石老师还是拿着几年前的旧课本给学生上课。课间休息时有好事的同学偷偷看过石老师的教材,课本里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字迹娟秀、工整,根本不像石老师的笔迹。听人说学生作业也是妻子代他批阅。有人见过石老师妻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还戴着眼镜,在学生来看,石老师的妻子更像个老师。

平时上课,总有几个学生犯困打瞌睡,将课本立起来,头戳在桌子上。老师会忽然叫起某个睡觉的学生,问刚刚讲的内容是什么,其他睡觉的学生都被吓醒了。一旁的同学会偷偷提示:司马光砸缸。睡觉的同学没有听清楚。就硬着头皮说,司马缸砸光。教室里会爆发出一阵哄笑。老师也被气笑了,狠狠甩过去一粉笔。我想把你的头砸烂。就让犯困的同学站着上课。

课间休息时,又传出某个同学的馍馍让谁偷吃了。其实那时候,除了学生之间偷吃馍馍。更有一种偷吃的高手——狗。学校附近是村庄,就有一群一群的狗,个个长得像狼,却一个个腰细得能一把攥住。学生见了吓得赶紧从书包里扔一块馍馍,狗跑过去一口吞掉,又舔着嘴追上来,只好又掐一块扔过去,狗一口吃掉,又扔,又追。等到学校门口时,一整块馍馍全喂了狗,气得只能跺脚、骂娘。俗语讲,吃惯的狐狸比狼灵。狗钻进教室里开始偷吃。有时被学生发现了,就叨上书包一阵风似的逃出校门。学生就开始在河湾附近找书包,恨不得打折偷吃狗的腰。

一条狗在偷吃时真就被学生围住用凳子打折了腿。狗蜷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尿尿流了一地,嗞嗞的哀鸣着,像个做错事哀求的孩子。老师就骂学生,你们以为狗就爱吃屎,没屎吃了狗还偷馍馍,你们没馍馍吃了,试一下。老师把那句脏话没有骂出来。狗就夹着尾巴腿一瘸一拐跑了。但教室里的偷吃馍馍的事还是经常发生,其实谁都是有饿的时候,狗也不例外。

上四年级时,我换了新书包,是三姐赶嫁妆时用多针一针一针织成的。我记得是一对漂亮的鸳鸯,有荷叶、有水纹,还有一只扑展翅膀的蜻蜓。书包周围还加了花边。如果没有两根布袋,就是一个花洋枕头。装了书撑得鼓鼓的,鸳鸯像凫在水面上,有了动的迹象。三姐给自己绣了好几对枕头,有鸳鸯,也有喜鹊,都是一对一对的。我曾经问过三姐,为什么要给我绣个鸳鸯书包呢。三姐笑着说,鸳鸯漂亮。背着姐姐绣的鸳鸯书包能念成书,长大了能找个漂亮的媳妇。也许三姐是想留个美好的念想吧。她没念过几天书,她曾经的愿望就是背着漂亮的花书包去学校,去读书。

学校过六一,我第一次穿上白球鞋,没有校服,母亲就用旧古衣改了一条裤子,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走起路来也感觉一高一低的。学校里没有乐队,只有一对锣鼓,我从小喜欢打鼓,咚咚地抡起鼓锤,配合着秧歌队一二一地扭起来,感觉就像过年。秧歌队里多数同学都穿着白球鞋,也有穿布鞋的,步调和队形就显得不太一致,有些别扭。活动没有结束就让一场大雨冲散了。路面很快变得湿滑而泥泞,有的同学怀里抱着白球鞋,绾起裤官赤脚在雨中奔跑。有人脚下一滑摔倒了,胳膊肘子磕破了,流着血,鞋子仍紧紧地抱在怀里。

作业本钉的很厚,用母亲拉鞋底的线绳子串在一起,正面写完了背面接着写,一张纸就让墨水浸透了,字迹有些模糊,有些题即使做错了,老师也会粗略的判个对号。父亲在裁卷烟纸时,会发现作业本上的某个题错了,就会将一张纸条举在我眼前,狠狠地说,你是在糊弄老师还是糊弄自己呢?没有卷烟纸了我还得买白纸,你省啥呢。就不让我在本子的反面写作业了。一学期的本子远不够父亲卷烟抽的。夜里,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时,父亲会将旱烟卷贴近油灯,豆大的灯花会被父亲一口气吸进烟里,屋子里顿时没有了光亮。油灯腾起的烟柱混合着父亲吞吐的烟雾,低矮的屋子经常充塞着呛人的浓烟。

灯光很暗,写作业时身后拖着厚厚的影子。母亲在绣一双鞋帮子,一年中,母亲做的布鞋摞起来有半人高,鞋底都是用麻衣绳子纳的,墙上挂着拧车子和剥好的麻衣,纳鞋底的绳子不能太粗,针头不好穿纳起来很费劲。麻杆是自家地里的,捆成一把一把的扔在房顶日晒雨淋后,麻衣才会够长够柔韧。半寸厚的鞋底穿在我的脚上却并不耐磨,在沟坡上噌在河湾的冰面上溜在山上洼上跑,很快一双鞋底的针脚就磨平了。母亲骂我脚上像长着嘴,不知道什么时候鞋帮就被脚指顶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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