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后是来年

作者: 张丽 2016年01月29日美文阅读

车驶入老家熟悉的水泥路,他的视线穿过行道树扫向那片麦田。麦子一筷子高了,绿得像一片海。都要过年了,还不见雪花的影子。这要是在十几年前,早就是大雪纷飞,四野茫茫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寒冬里,洁白温润的雪花,才是麦苗的滋养品呀。儿时母亲教他念农谚,他迫不及待地想吃馒头,问啥时候是来年。母亲说,过了年之后才是来年。“来年”——他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全家人共赴来年。

母亲在院子里扎草把子,突然听到他的喊声,愣了愣才转身。“进儿,是你!”她一手攥紧稻草把子,一手拉身后的椅子。“热椅子,快坐,我去拿开水。”显然,母亲对他回家是惊喜的,也是惊慌的,完全不像她做农事那么麻利。他追随母亲急急的身影,看到了零星的白发和还算挺直的背。

母亲给他加了开水,就忙着准备午饭。他把院子里草把子搬到灶屋说,妈,咱家路边的那块田,麦苗长得蛮好的。母亲用打火机点燃草把子塞进土灶应声说,好是好,也长了不少苦草,苦草围着麦子长,麦子难出头,得赶紧除掉呐。他想问,咋不用除草剂呢?觉得问了也是白搭。就像他无法阻止母亲回到乡下;无数次阻止母亲种田,田里还是麦苗青青。

对于母亲的执拗,他曾经很恼火。他一个堂堂的城建局局长,把年近花甲的老母丢在乡下,不说同僚们嘲笑,就是族人会怎么看?可是好话说尽,母亲说走就走。那还是前年春节,来送礼的下属刚走,母亲就数落“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非要他赶紧退还。身在官场,他深知人脉的重要,人情似网,有些礼不是一个退字能解决的。他宁愿母亲赌气离去,也不能让人情网撕裂一个缺口。

吃罢饭,母亲拿起小凳和铲子对他说,进儿,你睡会,有太阳,我去扯草。母亲是在回避他,根本没有去城里的意思,他哪里睡得着?他顺手拿起个小凳说,不走了,我也去。还是那块田,十多岁的时候他就跟着母亲扯草;还是那种苦草,和麦苗相似,细长的叶,白皙的茎,蓬松的根,绿得比麦苗浅,长得比麦苗娇嫩,却比麦苗窜得快。最初他分不清哪是麦苗哪是苦草,母亲让他多长个眼睛,莫被苦草的障眼法迷住,好坏不分。现在,他当然分得清苦草,可母亲不说草。母亲说,儿呐,妈不是不会享福,在农村做了一生,我不做事过不得。趁现在身体好种点口粮,送给你们吃,我心里舒坦。他急着分辩,您儿子当局长,想吃啥还愁吗?您这大把年纪,一个人在农村种田,不是掴儿的脸?叫我么样见人?母亲叹了口气,伢呐,儿当官妈不跟着享福,外人不会道长短,要说也会说咱家人本分。妈跟你住,看人家送东西来就睡不着。住在乡下,牵住儿的心,你就可以推掉应酬多回来,看下我,接下地气。他觉得母亲的心思太琐碎又不无道理,就说,我哪能时时看您?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我怎能心安?母亲笑了,妈的身子骨好得很。虽说我人不在你身边,心思可在呐。听说你们又在搞大工程,拆林场建小区,是真的么?听母亲关心他的工作,他马上来了精神,像儿时得了奖状那样炫耀起来:是的,林场离城里近,有山有水,建个小区,栽花种树修草坪,整体规划的,要多好有多好看,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来年您去住一套……

我才不去咧!母亲打断他的话,有些生气地说,好好的林场改小区,该砍多少树,不是作孽么?

作孽——他没想到母亲是这样认为,便解释说,安居工程是政府行为,是为老百姓造福。

母亲扯起一把苦草问,这苦草有你们种在草坪的草好看吧——实际上它叫麦苗草,长得和麦苗一样,我们农民可分得清,叫它苦草,因为它坏事,把麦苗害苦了,有它在,麦苗难得活——算了,房子都做起来了,我一个农村婆操啥闲心呢!改建也有改建的好处,我是舍不得那些树。进儿,把房子做好些,可不能耍花架子,搞草包工程……

母亲的唠叨搅得他心绪不宁,手里的草也像一根根绿箭扎人。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抬头看见不远处小学外墙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红标语。这些标语母亲都烂熟于心,自己怎么熟视无睹呢?在升腾的烟雾里,他仿佛看见机器张牙舞爪,林场的树一排排倒下。树林在后退,退一片,楼房竖起一栋。一退再退,房子雨后春笋般生长,比苦草的势头凶猛无数倍。

过年之后是来年。想要有和谐太平的来年,真的该好好考虑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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