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里下河的寻找

作者: 王川2020年04月16日美文阅读

我与明军的相识,应该说是一种偶然。彼此虽然同处一城,但以前并无往来,有时在报刊上看到他发的文章,但并未怎么在意,只是看文章而忽略名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不容易记,只知道他是一位军人。由于他是军人,所写的题材多是军人生活,这内容是我不熟悉的,然而却是注意到了他的文笔犀利,活泼,有生活,也有思想,在众多的作者中是突出的,但还是和他没有继续交往。几年之后,市作协组织一次活动,从者甚众,明军突然来和我打招呼,这时的他已经是一身便装,他告诉我,已经转业到了地方,就在本市的一个机关里工作,但很忙,写作少了。

两年前,我市的一个高邮同乡会拉我去活动。我的祖上虽是高邮的,但从祖父一辈起,已经离开那座城市很久了,对我来说,高邮只能算是祖籍,平时根据我祖母和父亲的一些生活习惯而约略知道这座里下河里的县城而已。直到几年前,我才第一次踏上了父辈生活过的高邮,留下了一个粗浅的印象。

这时,我才发现,明军居然也在其列,这才知道,明军也是高邮人,说着一口浓重的高邮口音。

更令我惊诧的是,明军在北京学习期间,曾经师从高邮籍的文学前辈汪曾祺,濡染了汪曾祺那种平淡如水、然而富有诗意,以散文入小说的写法。由于同是里下河人,汪老又是他一向崇敬的作家,明军当然要以他为师。可是汪曾祺却是告诫他:这高邮城就那么一点大,但凡是高邮城里的事,大都被我写完了。你要写,就要和我分开道路,你在乡下长大,就写乡下的生活吧,这是你的所长。汪老的这一番话,应该类似于齐白石告诫弟子们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倘若一个人学得酷肖他的老师,那也不过只会复制出另一个老师而已,须知“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陈陈相因的结果就是近亲结婚,是难以有个性的。

近两年,我发现明军开始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写里下河的题材上。里下河是对于扬泰之间的一个地区的统称,高邮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城市。这里虽然地处苏中,但水网密集的程度要远甚于江南,当地的民风也不同于苏北的粗犷高亢,而是细腻绵密,低声细语,富有文化底蕴,这一点,从我家父辈的生活中就可感知。明军推出了一系列的里下河生活散文,特别是写里下河乡村生活民俗的散文,以相当密集的篇幅在报刊上发出,一篇又一篇。由于有些文章就和我连载的文章同一栏目,因此我基本都看到了,从一个“邮二代”的角度来看,显得格外亲切。

明军所写的那些散文,大多是里下河特有,而别地所无的风俗、事物,间或有人物,前前后后大约发了八十多篇,可谓林林总总。这里面有的生活,是我所熟悉的,如摆渡、皮匠、汪豆腐、蛋茶等,但有很多的生活,却是我所陌生的,因为我一生中基本没有过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对农村是陌生的。而有很多生活,如上跳,翻场、放瓜等等,我想不仅是我,即使是汪曾祺先生,也会是陌生的,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城里,根本不会干过那些农业活,就是以后在“文革”时张家口的“五七干校”中,也不可能干到那些里下河地区才有的活。

看他发了二十几篇时,我就告诉明军,可以集中起来出个集子,并自告奋勇地说,我要为他的这本书作序。收集在这本书中的,就是张明军这些散文,都是和里下河有关。

明军自己从小就生活在里下河,所写的又都是里下河的生活,为什么要为这本书起名为“寻找里下河”呢?难道他还不知道里下河在哪里吗?

这就是明军写这本书的真正蕴义:他熟悉里下河,然而却又要寻找那个业已远逝而去的里下河。

明军所写的那个里下河,是他童年起就生活着的里下河,也是千百年来一直未改的里下河,他以一种充满了淡淡哀愁的笔调,来回忆着故乡的一切:那密如蛛网的水乡河道,那河汊上的摆渡小船,那水边密密生长着的慈姑菖蒲,那些布满了簖和芦苇的河道,那些黑如乌龙般的水车,那些冒着蒸汽的老虎灶,那些在一望无际的水乡泽国中生长着的农民,那些走乡串户的瓦木匠、送麒麟的或是说书匠,以及那些高邮的乡土美食,和他的童年伙伴。然而,他的写作,并非只是一种哀怨式的控诉,也非是一种诗意的抒情描写,或者是旅游者的探访文字,他所着重写的,是蕴含在这些故乡风物之中的乡愁,以及对那些业已远逝而去的故物的惆怅。他通过这些可见可触可尝的事物,来表达了对蕴含在这些事物内部的那些不可见不可触也不可尝的精神的一种追怀。这些文字,是绵密而细腻的,也是冷静而幽怨的。看来文字平平淡淡,只是白描,没有议论和抒情,然而其中却是充满着一种对逝者已不可追的叹息。对于已经远逝的精彩东西,你愈是把它描述得精彩,就愈加惋惜它的远逝。明军的这些散文并不只是在做一些民间风俗的收集或整理,他是通过对这些民风民俗的描述,来表达出一种理念,这种理念就是“寻找里下河”。

原来诗意般的里下河业已消逝了,原来的民俗已经随风飘去了,“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古人所叹息的,现在的明军也在作着叹息。然而,作为留存在记忆中的里下河,作为遗存在文学作品里的里下河,却是永远也不会消逝。明军通过他的这些散文,所要表达出的,就是这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东西。

明军的这种寻找,或许要进行很久,或许不可能全部找到,因为愈是久远,那种东西就愈是容易稀释。然而我所敬仰的,就是这种寻找的精神。

精神和文化的里下河,可以远比经济和物质的里下河生存得更久。

这本书,非里下河人而不能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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