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乡村瓦片

作者: 万太军 2014年07月24日优美散文

我的家乡深居西北腹地,是陇南大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很早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住着土木结构的石板房,用一片片的页岩作瓦,青灰色,虽大小不一,但覆于屋椽之上,却并不漏雨,而且能防风,就是太重,时间一长,屋椽不负重压,就得更换。后来,村子里有人学会了烧瓦,于是又都逐渐盖成了瓦房,清一色的聚拢在一起。八十年代,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家开始修起了砖木结构的房子。再后来,尤其是近几年,绝大部分人家都住进了砖混房屋或者小洋楼。不再用木材,屋顶也不再盖瓦片,于是,作为最古老的特殊作坊之一的烧瓦手艺,渐渐失传,甚至被淡忘。不过,只要你在乡村漫游,时不时还会发现被废弃已久的瓦窑残迹,在风雨飘摇的角落依然静守着最后的光阴。

小的时候,我就问爷爷和父辈们,人们的房子何时开始盖上瓦的呢?他们也不知道。可他们都知道一个关于瓦的民间故事。说古代我们这里的房子虽然也盖着瓦,但只有仰瓦,没有扣瓦。瓦片连接不严实,就会漏雨。一位深受国王宠爱的王妃是我们这个地方人氏,每逢下大雨,王妃就在房内朝着家乡的方向暗自流泪。国王问王妃为何伤心,王妃才说娘家人住的房子只有仰瓦没有扣瓦,小雨还罢了,若是下大雨,屋内到处漏雨。看到下大雨,住在深宫的王妃自然触景生情,想起生活在漏雨屋子里的娘家人,不免黯然神伤。国王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盖上扣瓦不就是了。于是,我们这里才有了既有仰瓦又有扣瓦的房子。

七十年代那会儿,生产队就安排人在村子边缘地带掏了两口瓦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大一小,大的能装入一万二土坯瓦,小的只能装八千。我常在瓦窑边玩耍,看泥瓦匠如何制作土坯瓦,以及如何烧瓦。掏瓦窑要依地势,一般找一处高坎,上下平坦的地方就行。那个时候看来,瓦窑酷似灶洞,不过大了一些。钻进瓦窑,里边简陋而空旷,说话有回音。窑底部有隆起的窑桥(用泥土做成条状物,交错联结呈网格状拱起,烧干即成),上面用来装土坯瓦,下面用来架火烧瓦。老人们讲,在阴阳五行里,瓦窑属阴,进入窑内,感觉里面像子宫一样空阔、绵韧;而窑火则属阳,一种再造所不可或缺的至刚至阳的力量。烧瓦的过程则是阴阳交汇的过程,经过五行相生相克阴阳中和,方得水火不浸的瓦片,乃中和之物,祥和之物,置于屋顶,庇佑之外,更是冬暖夏凉。瓦窑,让我想起秦砖汉瓦,唐陶宋瓷……不都是在这样的土窑里诞生的吗?一代代面孔黧黑的先人挖起窑土,和泥做坯,然后烧火,从窑口观火相、察烟色……

瓦窑掏起,要烧瓦必先准备烧瓦的柴(那时候没煤,山村主要靠柴烧),我们叫“刮瓦柴”。往往是前一年冬日农闲时去山上砍一些灌木、荆棘、树枝之类,最好是材质硬而柔韧的,打成捆摞起来晾干。家里人手不够还得雇人,人多手快力量大。刮瓦柴时,他们选中一块山坡,会从最高处一点一点往低处砍,高大的树留下,其它的柴草荆棘枝枝蔓蔓都被卷在一起打成捆,砍过之后的山坡,就像被剃过的头,光秃秃的,只剩地皮。看到那我才知道为什么叫“刮”了,像飓风刮过一样,寸草不留。好在我们那里植被恢复快,第二年一开春,草木又茂盛葳蕤起来,甚至比以往生长得更快。刮瓦柴是要不怕苦不怕刺扎的,一手持砍刀,专管砍断枝干;一手拿木杈,用来归拢刺柴。尽管戴着手套,但一天下来,手就被刺扎得到处开口流血。饿了就着山泉随便啃几口干粮,生一堆烟火,累了点一根纸烟吸两口。早出晚归。一个冬季下来,烧瓦用的柴禾就差不多了,小窑一二百捆,大窑三四百捆,堆起来像座小山。而双手简直不像是手,更像是粗糙的树枝,短而粗,骨节粗大,指腹、手掌上满是硬茧,茧接茧,茧重茧。握住你的手,你会有种被刺扎的感觉。这就是农家人勤劳的双手。

来年春季土醒之后的三四月份,就开始取土。先挖起黄黄的粘土,不要一点石块,再用架子车或是一背篼一背篼堆在大场子中间,将土疙瘩砸细,粘土周遭围成一圈构筑一个堤坝,圈内浇入水,水量看土的湿度,边渗边添水,让水完全渗透土层。

剩下就是技术活,非得要泥瓦匠亲自观阵。他牵一头牛在黄泥巴中踩踏,一圈又一圈。人也挽起裤管,光着脚与牛一道踩踏。先是生土,有些地方已经很湿,有的地方还没有湿透,踩着踩着就和匀了,如果泥还有些干,中间还得加水。不大会功夫,泥就变得很黏很黏,黄泥跟着牛蹄跑,粘着人脚跑,噗吱噗吱地响。有时踩进加了水的脚窝里,一股泥水就顺腿重进裤管里,或者喷到人脸上,弄得人浑身满是泥水,连眉毛胡子也被黏黏的泥水贴在脸上。踩踏瓦泥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从不沾边,因为在村民们看来,泥土是母性的,就得男人们侍弄。再说房梁上的事情,女人搀和了不好。也不知怎么个不好,反正是不好。

几袋烟的功夫,黄泥就被踩“熟”了,就不粘脚了。挖一块撕开,没有一丁点生土,泥丝很均匀,柔韧度好,可塑性极强。这才算得上最佳的泥料。吃过午饭,他们就在场子边上搭起凉棚子,和好的瓦泥就堆在棚子里。棚外的场地上铺上一层细沙子或是细干土和点麦衣,供放置瓦坯。小时候最爱看泥瓦匠做瓦坯子。模桶是用竹篾做的,可卷可放,外边套上一层瓦布,白洋布做的。模桶安在瓦轮上,泥瓦匠用钢丝弓削一片一指厚的熟泥贴在模桶壁上,再迅速用一铁制的弧形抹子拍打连好接缝,然后蘸水上下来回抹光,边抹边用脚转动瓦轮,瓦泥随模桶转动就被抹得薄厚均匀,光滑熨帖,好像娃娃的光肚皮。停下瓦轮,用瓦刀刮去模桶上沿的毛边泥,然后将模桶连泥提到棚外阳光下,向内一卷,模桶就被抽出来,如蝉蜕皮,做好的瓦坯子便立在沙地上,让太阳晒着。一个个仿佛刚落地的娃娃,都亲切地叫“瓦罐罐”。一天下来,一个人要做百十个,甚至二三百个,一排排,整整齐齐站满场子。看着一排排可爱的瓦罐罐,泥瓦匠早已忘记了疲乏,反而觉得很有成就感。

这时候天气是最关键的因素,有太阳的天气当然很顺当,早上做,晚上就能干。但是往往是天公不作美,尤其是夏天,天气说变就变,中午还是艳阳天,下午就沉下了脸。瓦匠都会观天色行事,天色不好的时候就早早停下,要紧的是将晒干的瓦罐赶紧搬进屋内,那么多瓦罐够搬一阵子的。可有的时候,雷雨容不得你观察就来了,慌乱间让人乱了阵脚,来不及搬完干了的,大雨就落了下来,一地刚做好还未变硬的瓦罐一遇到雨水就瘫软在地,零落成泥,场上一片狼藉。这是瓦匠最痛心的时刻。瓦坯干透之后,瓦匠用手沿瓦坯最薄处(制作模桶时在外壁上设置三条棱)一拍,瓦坯便裂成三块瓦,然后码成一垛垛的,够一窑烧,就可以装窑了。

但一般烧瓦大多都在冬季农闲季节。装窑需要人多,那一天很多族人都会来帮忙。装窑要请师傅的,有的泥瓦匠就会烧瓦,但有的只会做泥瓦不会烧瓦。装窑也有讲究,瓦坯码在窑膛里,要留好火道和烟道,让烟火上下通畅,不堵不塞,不然瓦坯烧不透,甚至整窑瓦都有可能报废。当然,最要紧、最讲究的还是烧窑。点火一般选在午后,点火前烧窑师傅还要设香案祭拜祖师爷,宰鸡歃血祭窑。杀鸡的同时点火,一捆捆瓦柴被接连送进窑膛,柴火熊熊燃烧。前面先用毛柴烧,到后面再用硬柴烧,要赶火工。烧窑最忌夹生,半灰半白,就像烧饭走了气。点窑的时候忌讳红色的东西,据说一见红颜色窑里的瓦烧出来就变成红的了。还有会施“短法(一种巫术,专门恶意害人)”的行里人,据说可以施法让你点不着火,或者点火后柴烧完窑内的瓦仍是夹生,有烧出来的瓦半窑青灰半窑通红,也有上面好了下面夹生……但是,所谓一物降一物,师傅们自有治巫术的办法。传说有人在点窑时施短,那位师傅怎么也点不着火,就知道有人作怪,实在忍无可忍,就做一泥人,口中念念有词,将一把小刀猛刺入泥人前胸,扔进窑膛,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不一会儿,那个巫师连滚带爬到窑前求饶。传得神乎其神,可我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过,所以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以为然。

师傅们很有烧窑经验,会看火相、温高和烟色。窑门前是最暖和的,听着那窑膛里毕剥有声,呼呼风起,再放几个土豆在边上,很快就烤出好闻的焦皮的土香味儿。一般小窑只需一天多的时间就烧好了,大些的窑要烧两到三天。通过观察烟与火的颜色和窑膛内的火候,师傅就可以决定是否停火捂窑了。到了这个时候,就停止添柴,火门要用泥土封住。火门封住后,青烟燃净,过多的柴渣用水浇灭,倒在窑口上面捂住,柴渣上面用泥抹成锅底形状,里面加入水,水量以不溢出来为宜。这样做是给窑降温,但降温要缓慢,不能直接用水浇窑,否则就会炸窑,很危险的。最近几天还得时常有人经管,不能让水渗进窑里。水蒸发减少就得添加。如此维持三天以后就可以敞窑了,这时候窑内温度已经大幅下降,可以将水沿内壁徐徐浇进窑里,一担水浇下去,嗞的一声腾起雾状水汽,柴烟味、湿炭味随之弥漫开来。浇窑要慢慢来,浇急了不行,浇断了也不行。瓦的品相、色泽关键在于浇窑这最后一环。浇完窑就去掉捂窑的柴渣,自然敞开瓦窑。当师傅们一眼看到满窑青灰色的瓦片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窑边上围观的人们啧啧称赞。至此,成千上万片瓦才算是烧出来了。窑也经历了一次浴火重生。至于出窑,其实并不轻松,而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满窑的柴灰让搬运者成了大花脸。

每次回老家,都要经过村口那口残破不堪的土窑。我还依稀记得,高中时期回家途中遇大雨在破瓦窑避雨的经历,那口瓦窑就在路边,当时我骑着自行车,雨很大,只能容一人进入窑内。站在窑内四望,窑壁已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窑底长满了深深的蒿草,上面的雨棚被风揭起,仅有一角尚可避雨。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想起了当年薛仁贵与柳迎春、薛平贵与王宝钏穷困潦倒之时寄居破瓦窑并生子的故事,后来他们都成就了一番事业,成为知名人物,应该说破瓦窑也因此而显得弥足尊贵了吧。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后来,瓦窑渐渐被废弃,那个地方就冷清了,感觉阴森森的,荒草萋萋,人迹罕至。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处,越发煞气重重,让人避而远之。其实,废窑即是瓦窑的一种死亡方式,它否定自己后仍在彰显自我再生的泥土本色。

作为乡村古老的建筑形式之一的瓦片,如今,正在新农村建设的路上与我们渐行渐远,被钢筋水泥逼得节节败退,最后走失,终将退出历史舞台,而它作为一种传统技艺,作为一种农耕文化,仍然散发着它悠久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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