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空间

作者: 周晓枫 2015年10月14日散文随笔

1

在蓬松的土壤之间住着种子。在雾里住着灯。在等待中住着爱情。我一向觉得,事物只有在某种空间背景的环衬下,才能真正显示出自身的光泽。

对于人来说,房间是最基础、最直接、最物化的空间形式。环顾四壁,这是我一个人的家,它使我实现了一个平凡女人的清澈与细润。

房间不大,在五楼,这是高于现实又低于梦幻的层面,是我喜欢的高度。仿佛一只穴居于独居的雌性动物,我在十几个平方米内建立自己的生活秩序。此处位于市区地段,立交桥上每天驶过无数汽车。奔波的人们,喧哗的市声。但只要拉上窗帘,我就是被树叶遮住的虫子,在安慰的中心。

房间是借来的,但幸福不是租来的,就像贫穷的新娘不因租来的礼服而削减她的快乐。也许,打开幸福的房间只需要一些微小的东西,就像阿里巴巴用“芝麻”打开财富的大门。

阳光里的灰尘闪熠着,我开始关注这些细微的事物:我快乐的时候它们是迷你的伞兵,伤感的时候它们是阳光的头皮屑。事物在我眼里带有浓重的个人经验色彩,介人我内心的真实。

2

对于家具,我只接受木质的,排斥金属与聚脂漆之类。床、写字台、衣柜、餐桌和几把高背椅子---这套家具基调是棕色的,透出隐隐的暗红。我喜欢那种柔润的光感, 典雅而沉着, 自然的怀旧主义。

我当然知道, 由于我们对材料的偏好, 使树远离了根。斧子直接听命人类, 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木头的斧柄被人握在手里, 充当奸细的角色。为什么我们对森林、对动物一直惯于动用铁器?

树来到房间里, 它们卸去了叶子, 永远是冬天里的样子了。这让我想起那些土地经验丰富的农民, 来到城市后他们变成一无所长的体力机械。我们把木料涂上油漆变成家具, 把土地涂上油漆变成柏油马路, 前者同后者一样反映了某种被践踏的命运。

可除了木头, 我想不出还能和什么如此亲和。唯有木质的纯朴与安详,让我在睡眠中放心。和金属不一样, 它们从来也没想过报复, 不在降温时寒冷, 也不倚仗导电来威胁谁。依靠着它们, 我深受保护。

树有一种神性的光辉, 从伤口中它反而流出脂蜜, 当它死了, 依然在优美之中, 比如提琴的倾诉与歌唱。

3

对于生长在城市的树来说, 森林已是籍贯中的老家。我的窗外有一棵普通的杨树, 正好高过我的楼顶。它曾收容了一株膝本植物, 结果入侵者越长越大, 使杨树的主干与支干上覆满了异族的叶子。藤本植物的茂盛似乎已超过了它的宿主。这就是宽容的代价。

杨树叶子上可看到一些虫蚀的痕迹, 一些残缺的叶边与褐黄的死枝。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从不像淘气孩童般跑跑跳跳磕磕碰碰, 但也落得满是伤处, 可见再小心也难以躲避上帝预约的伤害。

我们每天都可以洗澡, 而树们有时一两个月也洗不上一次。那些爬来爬去的小虫子, 在皮肤上也在脚心里, 那些落在叶子头发里的灰尘, 那些鸟儿们不自觉的大小便--- 我猜想着树的痒和其他不适。所以, 下雨的时候它一定最快乐。

一个雨夜过后, 我无意中拉开窗帘, 对街的灯光全透过树隙照过来, 密集的灯光把它装饰为一棵高大的圣诞树! 你不会知道, 我曾享有多么华丽的夜晚。

树的脚深深埋在土里, 从来没有走动, 它全部的茂盛都在树冠。这让我想起了那个轮椅上的作家, 他的全部行走体现于头脑之中, 但他的脚印却比谁都深, 心路比谁都长。

4

鸟是树四季的果实。在树叶的屋檐下, 住着鸟的家人。

我第一次看到啄木鸟就是在这棵杨树上, 它的出现令我充满幸福感。啄木鸟像牙医一样敲来敲去, 终因收获无多而匆匆飞走。我不禁遗憾这棵树还是健康的。啄木鸟令我想起了一些思想家和批评家, 他们以敏锐的目光、犀利的唇枪发现并揭露社会的弊端, 他们让我们产生疼痛感, 也医治了我们的病患。可如果没有虫子, 啄木鸟就会饿死; 没有了毛病、缺点、弊端, 那些社会思想家、批评家又何以为生呢? 原来世界的秩序、万物的位置早已安排好, 无需凡人再去饶舌。

麻雀是最土着的居民, 是鸟类中的布衣百姓, 它们总是议论着什么。还有灰喜鹊, 有时一棵树上会站上几十只, 全穿着整齐的幽蓝礼服, 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合唱团在演出, 只是歌声不悠扬, 喜鹊的嗓门像朴实村妇的吃喝。鸽子总是落在窗台边或阳台上, 而不停在树上, 鸟儿的落点流露了它们的身世。鸽子的叫声让我忍俊不禁,嘀嘀咕咕的, 有点像什么人在闹肚子, 它们真淘气。

冬天来了, 候鸟迁到南方, 它们有两个家, 好像重婚者。相比之下, 我更喜欢留鸟的坚贞和患难与共。雪后, 留鸟红冻的脚趾坚持站在冰冷的树枝上。它们相信, 冬天的树上长着许多柴, 很快就要把春天点起来。当它们在高高低低的枝子上蹦跳, 我内心的音乐就被高高低低地敲响了……

5

音乐。有些情绪是可以言说的, 有些则永远不能。在话语和沉默之间, 还有音乐。我猜在天国, 神用眼神交谈, 所以那里充满清澈的宁静; 只有在节日或盛典, 花朵的图案纹上神的嘴唇, 他们用音乐说话。

对于音乐, 我缺少起码的理论知识, 但不是非要把玫瑰放在显微镜下分析出细胞结构, 才有权说它是美的。音乐不是用来竞争的知识, 不是用来被猜测的谜语。

西方古典乐中我一般不太喜欢快曲, 偏见上觉得技术性强烈于艺术性, 总让人联想起钢琴上上下翻飞左右忙乱的手指。我更倾向于中速甚至慢速的曲子, 那是优雅的抚摸, 平等的安慰。独奏展示了灵魂在孤独之中的从容; 而弦乐四重奏,象征家庭可能达到的最高和谐。

我对于中国乐器有种血缘上的亲近。世间很多事物都可以用三态来比拟。比如女人的眼神,虚幻女人眼神是气体的如雾如烟, 乏味女人眼神固体般僵硬, 感性女人眼神像液体湿润并流动。比如真善美, 真是固体的, 有着刚性的边界和原则; 美是可感不可知的气体; 上善若水, 清洁明澈, 可也容易被随物赋形。再比如中国的乐器, 箫和笛的声音是气体的, 钟磐的音质是固体的, 琴和筝的声音是液体的, 轻易让人湿。

音乐和宗教都是人类古老的圣物, 当它们结合在一起, 可以和永恒的灾难对抗, 比如教堂的唱诗, 庙宇的暮鼓晨钟。

6

音乐是耳朵的文字, 文字是眼睛的音乐。更多的时候我在房间里阅读, 书上的文字散发出徐徐的香气。在这个喧闹的工业都市, 那些背井离乡的美好形容词, 还能定居在怎样的家园?

我得承认, 词汇给我们造成了很多误导。例如, 词汇中的芳香爱情和生活中的现实爱情是存在距离的, 当我们陶醉于阅读中, 回身看看有多少真实的爱情正在骨瘦如柴令人心酸, 它们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欲望的小办事员。这种落差让我们在生活领域感到了痛苦, 但谁能因此否认文字在精神领域带来了真实的巨大快乐? 我的眼睛很快因语句的光感而近视, 只关注近处的内心情感与身边的弱小生物, 看不清远处的纷争和动荡。

我偶尔写作, 文字作为经验的标本被不断保存下来, 那是我留在世间的指纹与呼吸。写作是灵魂的会场而非出口。我只是偶尔的写作人, 永远不会成为作家, 我不善以职业的方式对待写作。我也向往掌声, 穷于对生活的辩白, 谁不渴望一次歌唱呢? 何况功利心往往对事业造成实效性的推动。

可在这种浅见之外, 我更希望能和文字保持更为纯洁的接触。

对于脆弱者, 文字是掩体; 对于骄傲者, 文字是悬棺。文字是梦的气息, 吹拂在我脸上… …

7

我想说说我的那些梦。夜晚是白天的镜子,梦是思想的镜子, 只是动作方向相反。最常见的恶梦是被追杀, 在谎言、刀光和阴谋中, 我是永远的逃亡者。这与我的实际形象是相符的, 我是个苛求真实的非暴力主义者。只是不知为何在如此安详的房间反而诞生如此动荡的梦, 也许每个人都要体会全面的生存, 神把生活中拖欠我的在梦里还清。

也许这些梦都是为那个梦付出的代价。那个梦充满美感和神启色彩, 简直像矫情的编造, 但我以全部幸福的名义起誓它的真实。

我梦见了水神。他穿着淡蓝的长袍, 头发是水草, 眼睛更蓝, 荡漾着水波。我注意到他的睫毛是些极细小的珊瑚。水神的面前有一个水池, 透明的池水中是些可爱的游鱼。水神凝望着它们,眼睛一会儿眯起来, 一会儿又睁大, 游鱼随着他眼神的变化忽大忽小, 并且色彩变幻莫测。

我恳请水神教给我这么做。

水神说这很容易, 就像吹泡泡, 你把你的愿望像吸气一样吸得很深很深, 直到碰到灵魂, 再把它轻轻释放出来, 你得到的就不仅是虚幻的泡泡了。

我努力尝试这么做, 可那些鱼只是长大了一些, 还是灰暗的鲫鱼样子, 毫无色彩的改观。我疑惑地看着水神。

水神说, 你只把愿望吸到了心的位置, 其实灵魂远在心的后面, 在更深的丹田, 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它了吧?

这时光线半开半合, 水神的袍子上闪出银光。他说, 即将黎明, 我必须离去。

8

一个人的时候容易亲近许多奢侈的词汇, 比如梦想与孤独。我一直不喜欢寂寞一类的词汇,觉得太肉体化、社会化。只有孤独属于个体灵魂,近乎隐私。孤独仿若公主玉体, 谁都可以说来道去, 但有几人能够拥而揽之?

我相信诚实善良是必须遵守的, 正如孤独与苦难是必须担当的。孤独是暗色的, 但就像钢琴上的黑键, 没有它们不能成就生命的和美乐章。世事流转, 命运多舛, 但我们应把握天赋的力量,对光芒与黑暗都同样感激。重重阴影下, 不要怀疑晴朗的幸福。

有时有朋友来, 随便聊聊。友情情感中最从容的一种, 不是爱情的酒, 不是亲情的血, 我们可以放心它的清澈。有时不见面, 我就打电话给他们----那个朋友怎么说的? “ 电话线是一条藤,我们是藤上的两只瓜, 慢慢地就熟了。”

当我打电话的时候, 我听见蝉唱在窗外。蝉是整个夏季的歌手, 它们烦燥的时候, 声音酷似一只微形电锯, 破坏着木材的健康。小小的昆虫竟有如此宏大的嗓门! 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要是体型和音量成正比多好啊, 人类就不会过分依赖电话, 隔着几千米只需放声一喊, 心里的祝福就直接传真过去; 或者, 让体型和音量成反比也好啊, 人类的声音变得细弱温柔, 当他们需要说话, 必须俯在对方耳边, 也许争吵和咒骂会因此减少, 因为上帝要求人们必须以亲密的方式才能交谈。

9

一天下班的时候, 我突然找不到家门钥匙了。我在办公室里徒劳地努力着, 依然没有它的踪影。各种稿件零乱地堆在桌上, 像我越来越慌的心境。

当初为了安全起见, 我选择了一种特制门锁, 撬锁的可能性很小, 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想进房间除非破坏门。由于疏忽, 我把自己送到了类同贼的处境。今晚在何处安睡呢? 急需处理的文件如何取出? 房间会不会失窃? 一系列平日隐身的问题涌现出来。生活的位置感、安全感仅仅因一把钥匙遭到全面破坏。

我明白了, 是锁的贞操保卫了我们的财物和隐私。当锁把钥匙交给你, 其实就达成了某种契约----你对它们之间密码的尊重, 以及它们对你的信任。现在我弄丢了这份合同, 无法再履行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最后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彻底不抱任何幻想了。这时同事走进办公室, 问我在资料室看书时是否忘拿了钥匙, 凭借特殊的挂牌听人说好像是我的。我把失而复得的钥匙紧紧攘在手里,它凹凸的齿边令我心情重新平妥。

天已经黑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充满感恩。我称出这个房间对于我的重量和意义。楼道里一直没有灯, 我在黑暗中熟练地上完楼梯, 躲开过道里左右堆积的物品, 扭动着房门的钥匙。我忽然停住了, 想到刚搬来的时候, 这种黑暗对我意味着怎样的恐怖, 在没有手电的情况下, 我总是迟迟不敢上楼, 而现在不知不觉我已熟悉并适应这黑暗了。人会濒临绝境, 但不会真正到达绝境,因为在看似绝望之中, 依然保留着拓进的可能。

10

黄昏我在楼外散步, 看到树都打起了绿色的小旗, 夹道欢迎春天的到来。人们放起风筝, 看它们色彩斑斓地飞在空中。每人手中的风筝象征个人的梦想, 对于凡人来讲, 同等风力下, 往往更易吹起。

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 连点心都用上了小包装, 可许多人依然拥挤地居住着, 把拥有自己的房间视为一项极大理想。空间感是一种基础需要, 人们其实一直把它装在心里, 就像蜗牛把壳背在背上, 鹿把森林的形象概括在角上。也许, 每个人都有着那么一个空间, 无论它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 这样才能放进身体和心灵。因为我们可以独自哭, 所以才能一起笑。我甚至开始原谅水果里的虫子, 就像人们向往花园中的别墅, 它不过想要一个更甜蜜的家。

别人的故事是可以了解的吗? 他人的空间是可以走人的吗? 我有时觉得人与人的隔距是巨大的, 每个人都上演着自己的戏剧, 只有神才能坐在天堂的包厢里看着— 离得这么远, 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无意中抬头看看我的窗户。我看到了许许多多一样的窗子。每扇窗后都有一户亲爱的人家, 整座楼像一个蜂巢。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原来每个携带梦想与忧伤的人都如此相似, 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蜂巢里的孩子— 命中注定,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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