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飞地

有个地方我从未遇见，却一直是心中的念想，不知风光可好，却在我的想象中美丽动容。很久以前它在四川的版图上，是四川养在深闺的奇妙女子，而今成了云南的媳妇，它与婆家隔江相望，反而与娘家相邻而居，往来频繁。

它很小，它不富甲一方，更不名垂青史，它只是妈妈的留念与回想，在我艺术般的想象里风光无限，离奇悠远，或许它就是妈妈童年的天堂，只是把现实比对得更加凄凉。那个叫姜驿的地方，它是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谋县下面的一个乡，与四川省会理县相守相依，血脉相连，手足情深。

妈妈最爱和我提及的地方就是姜驿，只有谈到那里的人和事，我才能看到妈妈难得的笑容，那里的亲人就是妈妈甜蜜的牵挂，在妈妈犯病最严重的那段时期，姜驿的所有亲戚都出现在了我的婚礼上，那天她一下子就恢复了健康，我坚定不移的认为姜驿就是妈妈的救心药。

在我的婚礼上，妈妈露出了被深埋在时光之中的笑容，我又一次看到了妈妈年轻时的模样，从那一刻开始，我决定尽快找机会带妈妈到姜驿去。我的老家到姜驿仅30余公里，却苦于没有往来班车，我开始梦想买车，那样我就可以随时带妈妈到姜驿，让她踩上童年的乐土，向我讲述路边老去的房屋和常青的树木。

而今，我不想让妈妈再等待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密布在她脸颊的皱纹告诉我，我应该立即行动，其实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等不得的，一等就会错过，一等就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日渐虚弱的妈妈怎么有时间等我凑钱买车买房，如果我有这两样必备品固然好，可是受了一辈子罪，吃了半生苦的妈妈最需要的不是物质的享受，她需要的是爱与关怀。很多老人都会老成孩童的样子，只是我的妈妈过早地绻缩成了婴孩的模样。

彝族年假，我决定带妈妈坐火车经元谋县城，再转车到姜驿乡。妈妈说她曾经在元谋坐过一次火车，我推测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这般说来我选择的路线正迎合了找寻记忆的主题。

班车开上了轮船，船在江上，车在船上，我在车上，蓝天在我之上，我就这样跨过了金沙江，赶赴我梦中的姜驿。这个季节的金沙江无比柔美，蔚蓝、平静、淡雅，在艳阳下泛着粼粼的金光，散发着深邃的诱惑。班车坐轮船算是给我长了见识，如果不是途经元谋县城赶赴金沙江对岸的那块飞地，我怎会知道在我身边不远处存在着真实的传说。

渡船的前方是柔软、干净的沙滩，沙滩尽头是漫山遍野的秋草，秋草在金黄中透着星星点点的绿意，一转眼看见一只毛色鲜艳的大公鸡出现在黄中泛绿的草丛里。那画面真美，如果画家看见一定会萌发出某种奇妙的瞬间灵感，这种来自天籁的自然色彩碰撞就是顶极的艺术。

师父说文学与绘画艺术存在某种通感，我对此深信不疑，我长了一双艺术的眼睛，随时在捕捉路途的美丽风景，我灼热的目光对每一株花草投注了感情，我不仅看到了大自然的形式，也在很多时候看到了万物的哲理。

我带着妈妈几经辗转终于抵达了梦中的姜驿，我希望妈妈在这里找回童年的幸福记忆，而我则想来这里见证红军的足迹，感受英雄的气息，沐浴时代的春风。姜驿老街的三棵朴树上清晰地呈现着红军长征时在此留下的字迹：“大团结拯救中华民族”、“大中红军”、“铲除土豪劣绅当红军”，据我所知，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红军唯有在姜驿的树上留下了字迹，这是何等的宝贵，姜驿这个独特的小地方因此多了一层耀眼的光芒。当年红军在姜驿召开了一百多人的群众大会，元谋县委、县政府于2014年在召开会议的遗址上树立了红军长征纪念碑，将此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快满80岁的姑妈告诉我，她们家多年以前的老房子就在村口的那棵“红军树”（这是我随意为之取的名字，我想没有其它任何称呼会这般贴切、可亲）旁边，村口的那条路就是外婆从娘家走往夫家的唯一之路。红军在姜驿召开群众大会时，如今年龄最大的姑妈也尚未出生，没有人可以向我讲述他们亲眼目睹的红色历史，只有老树上存在了八十年的红军手迹向我飘散壮烈而又悲伤的气息。那些字迹经历了八十年的风雨依旧清晰地镶嵌在斑驳的树杆上，在当地政府的精心维护下透过鲜红的油漆熠熠生辉，它们是红军用鲜血树立起的不倒丰碑，我感到那些字里的红其实就是永不冷却的鲜血，我还坚信那三棵朴树里流淌的全是人的血液，像神灵一样守候着这小片云南省留在江对岸的飞地。

看着村口的那条路，我似乎真的看到了外婆牵着童年的母亲在那条路上远去又往返的身影，这种由我想象却曾实际出现过的幸福画面把妈妈在外婆去世后的种种遭遇衬托得可悲可泣。老街不再繁华、热闹，乡政府和大多居民都搬到了新街，留给我观望的只是三棵“红军树”，还有斑驳的树影和秋风中的落叶，以及妈妈曾经走过而今后不会再涉足的那条老路。

姜驿，我还会来，可妈妈还有机会吗？姑妈送别我们时伤感地说：“我们姐妹恐怕最后一次见了”，姑妈说得并不夸张，她们各自每况愈下的身体能不能等来再次重逢得看天意。关于姜驿的故事，我写的只是凤毛麟角，愿时光不老，让我今后继续去描摹她青春的风华和成熟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