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过年”

作者: 汉唐明 2016年02月16日生活散文

半个多世纪的破旧立新,可谓成效卓着。尤其是在城市,年轻人大多已经不知道怎样过年。眼下虽是一个大力弘扬传统的年代,但能够被弘扬的,主要是治国安邦的道与术,至于别的,就连几千年的传统年节,也几成空壳。

春节后开学,面对从各地归来的学生和友人,我常要问一句:年是怎么过的?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家人聚在一起,吃些好东西,看春晚……每当此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这是过年吗?

去年遇到一位来自齐鲁乡间的同学,几个人在议论春晚是否应该取消,问他的意见,他说没有看。我也是很少看春晚的,遇到一个同道,于是问及原因,他说:“年前年后几乎天天看电视,但过年的时候,电视就关了。”然后就说起了大年夜的摆供、燃香、祭拜天地等等。他的叙述轻描淡写,而且有点儿羞怯,似乎生怕别人笑话他家“迷信”。我却由此知道乡间仍然有人“过年”。在许多人已经半个多世纪不再“过年”的今天,还有人在过,而且是按照古老的传统礼仪在过,尽管那传统礼仪也许是残缺的、破碎的、难以修复的,却毕竟有摆供、燃香和跪拜,这就是真正在过年。相比之下,一些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就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虽然放假也回家了,回来也说是回家过年去了,却只是回家休息了几天,拜会了亲友,改善了生活,事实上却未“过年”。

大年初一,村人必到街头拜年。从早晨六七点钟开始,街头就站满了人。大家口袋里装着一包本地香烟,轻轻推开某个长辈的大门,吆喝一声:“大叔(或二婶子之类),我们给您老人家拜年来了!”然后跪下行礼。

因为守岁的缘故,屋里的人往往还没有起床。但是,他们早就在院子里铺好了干净的席子。这时候,进了院子的年轻人会主动按照长幼的顺序站好,齐刷刷跪下给人磕头。如是再三,直到每家的老人都领受一遍全村青年人的跪拜为止。

那些屋子里的老头子、老太太,内心深处一直在做着复杂的算术题:谁家的孩子今年来拜年了,咱家的孩子必须还礼;谁家的孩子今年没来,是不是年前羊啃麦苗的那点疙瘩还没解开?这样的一笔账,家家有、户户有。因了这个原因,拜年就成了村人化解矛盾的最佳时机。

大年初二,谁家有新姑爷拜年,按例要找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领着挨家挨户去磕头。小户人家的女婿倒还好说,那些娶了大家族女孩儿的新姑爷就要吃些苦头了。据说有新人回门拜年,被人牵着足足磕了四个小时的头,回到岳父家的时候几乎迈不动腿了。

至于喝酒,则流行“大换盏”。其游戏规则是:同桌陪客的八九个人,轮流向新姑爷敬酒,每人八杯。八九个人轮番轰炸一遍,那心眼儿实在的新姑爷就醉得滑到八仙桌子底下去了。酒喝到这个份儿上,陪客的人才高兴,认为算是尽了本分。倘若新姑爷没有被喝趴下,而陪客的人被放倒,那就是十分丢脸的事情。

由此我想,在今日中国,真正过年的能有多少呢?这比例大概无法统计。但无论如何,还有人在过,而没有像一般城市人那样把春节变成纯粹娱乐的节日,没有让电视引领自己的生活,没有陪春晚的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而忘了自家“过年”。

“文化侵略”是一个常见的词汇,但当下最大的文化侵略大概发生在城市与乡村、大城市与小城市、中心城市与边缘城市之间。由于传播手段的无孔不入,这种侵略已经无法抵抗,所以被取代无法避免。当下的乡村,固有的文化已经不多,而所谓城市文化,却多通过传播来制造。从这个意义上说,乡间还有人那样过年,这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也许不至于完全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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