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

作者: 一川星辉 2016年02月20日散文阅读

文登是我的故乡。三十多年前,我生活在它辖区里一个偏远的镇子上。老家有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岚村,可那里实在是僻陋:四面都被山包围着,活像坐落在一个硕大的锅底里。村北遮阳山上阴面的积雪,直到来年的映山红都开了,山石间的隙缝里仍有它的踪迹。山间的几条羊肠小路是小村与外界联系的通道,春天刚来,小道上的勒丝草便开始滋生疯长,到了夏天,它们便得了势,在和脚板子的无数次较量后终于占了上风。人走得不仔细,就容易被它们绊倒,不过那也没关系,跌倒了也是磕在软绵绵的草上,不疼不痒的。没急事催着,索性坐在那里或是仰面躺下歇息一会: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郁郁葱葱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车前草的花穗子在身边随风摇曳,撩拨得人痒痒的。矢车菊、蒲公英的花略带着苦味,但没掩住它们的清香。老奶奶们喜欢把它们鲜嫩的叶子和着豆面捏成青团子蒸着吃,听说不但味美还能败火,可我小时候从不肯去碰那些野意儿,我喜欢爸爸每年探亲回来,从上海带给我的太妃奶糖和徐福记萨其马,这品位够阳春白雪了吧。

村子里能跑卡车的路只有一条,东西贯通成了中大街。往东延展跨过一个叫“沟西”的村子,就能接洽到直通文登城的柏油路。不对,我家离开村子前,它还不是柏油路,那条通往县城的路是由砂砾铺就的。可它仍是我们心目中的高大上,它的尽头是县政府驻地——村民们心中的人间天堂。于我们家的每一份子,这条路有着更为凝重深远的意义。打从我记事起,每年进了腊月门,母亲都会在某一天起早穿上新装,推着小车,步行十几里路到县城的车站去迎接回家探亲的父亲。留在家中的姐弟仨,眼巴巴地盼着父母的凯旋,姐姐们的心思是红红绿绿的纱巾、锃亮的小皮鞋和三翻领羊毛衫。除了奶糖和萨其马,那些印刷精美的小人书也是我的心头爱,翻来覆去地看,手不释卷。千里不捎书,那时母亲总怪我不体恤漂洋过海的父亲,可她不知道,要不是这些小人书,我跟一年未见面的父亲怎会热络得那么快。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大姐领着我们来到村东头的路口,焦急无聊的等待中姐弟仨玩起了猜人游戏:每当目光所及、路的尽头出现一对黑点子,我们就轮流猜那是不是归来的父母亲。渐行渐近,人影越来越清晰,失望便越来越沉重。千帆过尽,终于迎来了他们,姐弟仨离村已是二三里。日暮乡关就在眼前,父亲跑着过来挨个儿拥抱我们,我们则争先恐后地推车拉绳搬行李,父亲回了家,年也就到了家。

八四年我们心怀愿景,举家搬到了外公的村子,开始了那段异乡异客,寄人篱下的生活。六年间,家里家外不断地发生着的变化,家族亲情在利益面前逐渐显得不堪一击,日积月累的细琐矛盾终于在八六年春节期间升级爆发。那一年父亲因为公务没能回家过年,出嫁一年的大姐喜得麟儿 ,我和二姐正在备战中考。我实在不愿回忆那段揪心的过往,旧事重提也不是为了去质疑亲情的坚实与可靠。正月初二外公例行举办了家庭聚餐,我们受到邀请最终却被拒之门外,那种脚不着地的飘零感让我幼小的心灵过早地体验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日暮乡关,仍在那生我养我的僻陋小村里,那里有胡子眉毛一把抓、豁着门牙的大伯父,有和我一起分享奶糖、萨其马和小人书的一众发小,婶子大娘院子里结的杏子、李子可着我的胃口吃……那里没有这般纠结龃龉,令人进退维谷的活法。

九零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二姐也转到了上海工作,父母团聚,结束了南北分居的漫长岁月,家终于安在了上海。大学四年,那些单纯又苦闷的日日夜夜是我一无所有的轻狂时光。每年寒假,上海这座浪漫的都市都会像万花筒一般迎合着我猎奇的眼光,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可热闹终究是别人的,与我没什么相干。外滩的情人墙上烙印着我青春少年的寂廖惆怅,那可望可及却不可在一起北方佳人、那粘着风干野菊的洒金笺上的绵绵细语……日暮乡关,不在淮海路上那纷红骇绿的万家灯火里,也不在那百转千回,飘着酒酿的清香,漾着吴侬软语的弄堂里。

如今,定居在威海这座温情的北方小城里,眨眼已是二十二年。成家的头几年,假期短,孩子小,着实不方面去上海过年。刚退休的父母迁就我们,经常跑回胶东含饴弄孙。最近几年上了岁数的父母日见衰老,羸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磨。过年总是我和大姐牵儿带女赶去上海和家人团聚。今年为了抵御雾霾和噪音的污染,上海外环以内禁止鸣放烟花爆竹,春节期间,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听到一点鞭炮声。越来越淡的年味里,我再也无心去领略东方巴黎的浪漫风情,一个假期都宅在家里陪着父母回味渐行渐远的旧时光,在那些细细碎碎的唠叨里,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爹娘在家便在,日暮乡关,其实一直都安稳地停泊在父母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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