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凉鞋

作者: 刘献民 2015年03月22日散文随笔

上高中的第一天,四增就告诉我:“看见没有,后面那个高个女的,就是咱村春生对象。”

春生是我们上一班的同学,其父在县城里上班,听说还是一个干部,家境自然不错。他家里有许多连环画和书籍,因此我们常到他家里玩,春生也很自豪,穿着的皮鞋就在我们面前踩得愈发响亮。就连春生穿的衣裳也都是买的成衣,布料都是的卡、的确良,不像我们这些农家子弟穿的都是自家做的粗布衣,惹得我们很是羡慕。

那天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在我的后面是一排女生,其中有一个高个女,大眼、鸭蛋脸,长的很白皙,平静的脸上透着一股一般少女所没有的沉稳,两条粗黑的大辫子拖在背后,直达腰际。我知道她是我们村北面山后那个村的。她村共有五名同学,女生只有她一个。每天放学后,在通往她们村的山间小道上,我都见她孤孤一人,挎着一个自家做的花书包,默默走在一帮男同学身后,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两条大辫子就在背后任意摆动着。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虽然熟悉了,但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是很少说话的,对于她我也就知之甚少。后来发生一件事使我对她记忆尤深。

那天午后放学的时候,春生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班门口,手里惦着一双凉鞋,正前后左右地顾盼着,神情有些慌恐。看到我后就急急地说:“可算把你等出来了,你把这双凉鞋交给她,我在前面等你。”我还没醒悟过来,他已把那双凉鞋递在我的手上,然后象逃离般地匆匆离去。

这是一双女式塑料凉鞋,高跟,白色,样式很是时髦,在农村是极少见的。乡下女孩从没穿过凉鞋,穿的都是清一色的自家缝制的布鞋,厚底、方口,还缀着一个襻带,模样极尽拙笨。稍微讲究些的,是那种塑料底布鞋,但都很少穿,只有缝年过节、走亲戚才偶尔穿上一次。等我明白过来时,我周围已经聚集很多同学,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瞅着我手上那双女式凉鞋。“呀,女式的,还是高跟的,这是给谁的?”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搞的我也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她刚好和几个女生从教室里出来,我急忙迎上前去,说:“这是春生给你的。”她稍稍怔了一下,随即脸色刷地一下就红了,她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我手上的凉鞋打在地上,转身匆匆地向校门口跑去。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和失落。

多少年之后,我都无法忘却那个午后,更无法想象那时的少男少女,对于婚姻之事竟是如此地敏感,我为自己的年幼无知而懊悔,更为我们那个懵懂、青涩的年代而惋惜。我不知道她当时的想法,也不知道这事是否给她造成了伤害,但我能想象得出,她那天也一定是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独自走在那条小道上,远离同学,远离尘世,默默地扶慰自已的心灵。在当时农村,男家给女家送东西,一般都是由媒人转交的,这是铁定规矩,一旦双方婚事破裂,也应由媒人前去要回,婚事基本上是在男女双方不见面的基础上进行的。可那天的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来的又是那样唐突、窘迫,对于一个农村少女来讲,也许只能做出如此举动了。

这件事发生过后,我们就更少说话,她对我们村的同学也更加警觉,有意无意地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青涩的日子,就那样在茫然的无知中悄悄度过,直到高中毕业,同学们各奔东西,从此音信皆无。她结婚那年,我刚到外地参加工作,也没有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在一次回家探亲的日子里,四增说他也在北面那个村谈了个对象,是个挺洋气的女子,烫发头,高跟鞋,绝对“盖帽”。因此,想邀我一同去看看,给参谋一下。北面山里我从未去过,压根儿也没想去过,因为那里和我们村基本上一样,无非也就是一片土坯房,石碾子、石磨,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漠然地想到了她,想到那件曾经发生过的事,心里禁不住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想和她解释一下当年莽撞行为的想法,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种冲动似乎已在我心里潜伏许久。于是我便答应四增的邀请。

久违了的山道似乎未曾改动过,依然是那样苍桑、冷峻。当年她就是走着这样的山道去上学的,也是这样走着山道嫁到我们村的,几年不见也不知她变了没有,是否还是像以前那样,梳着一对大辫子。此刻我脑海里总是闪现着这样一幅画:桔黄的夕阳下,一条隐约的山道上,走着一个脸色凝重的少女,肩上挎着一个花书包,背后拖着一对长长的发辫,就像戏剧里的王银环。是她吗?我已说不清了。

那天,天很暖和,冬阳很温馨地照耀着那个小山村。古戏楼,石板街,狭窄的巷道,晒太阳的老人……一切都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走完一条街,我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遗憾,为什么?是为这里没有鲜花吗?要知道鲜花是不会在冬季开放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事情正应了我的想象,四增对象家锁着大门,空旷的街门前有几只鸡在悠闲地觅食。我说:“咱回吧。”

四增说:“再等等,或许她家里人都上地里了,一会就会回来的。”

我俩正惆怅间,一个丰腴的少妇从墙角处闪出,头上系着一块花头巾,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内放着几块小孩尿布。我知道这是生孩子后的女人到池边洗尿布了。少妇走到我们跟前,却惊奇地朝我俩笑起来:“原来是你俩,你俩好稀罕,咋想起来俺村了?”

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她。花头巾下包裹着一张苍白的脸,印在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一双漂洗后的手泛着大片的红迹。她变了,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不见了,脸上也少了过去的那份独特的沉稳。一片尴尬的气氛立时笼罩在我们三人之间。四增很会来事,马上说明来意,并询问起了他对象家的情况,我很感激四增及时岔开话题,否则那份尴尬还不知如何收场。她就那样站着,手里的篮子一直攥在手里,我几次想打断他们,向她说明一下送凉鞋的情况,我终没说出口。末了,她极其热情地邀我们到她家里坐坐,四增却婉转地谢绝了。当时我还不明白四增的推托,她离开后,四增悄悄对我说:春生在县里上了班,正和她闹离婚,去了多尴尬。我心里又是一惊。

在回去的路上,四增好像很高兴,一路哼唱着。他告诉我:他对象给他买了身大纹尼,这说明他的婚事“有门了”。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既为四增高兴,又为我那曾经青涩的同学而惋惜……

夕阳西下,山路一条。四增边走边大声地唱着那首歌,是当下走红的那首台湾校园歌曲《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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