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生活

作者: 王安忆2019年11月28日生活散文

我和丈夫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开始了在一地的生活。我们在理论上先明确了家务分工,他买菜、洗衣、洗碗,我烧饭。

他的任务听起来很重大,有三项,而我只有一项。可事实上,家务里除了有题目的以外,还有更多没有名字、细碎的工作。他每天早上,洗过脸,吃过早饭,便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上班去。我则要将整个家收拾一遍,把衣服晾出去——他只管洗,晾、晒、收、叠均不负责。铺好床,扫地,擦灰,一切弄好,我终于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已经没了清晨的感觉。他在办公室里专心一意地工作,休息的时候,便骑车出去转一圈,买来鱼、肉或蔬菜,众目睽睽之下收藏在办公桌下。当人们问起他在家干什么时,他亦可很响亮地回答:“除了买菜之外,还洗碗、洗衣服。”十分模范的样子。

家务最重要的不仅是要动手去做,而且要时时想着。比如,什么时候要洗床单了,什么时候要扫尘了,什么时候要去洗染店取干洗的衣服,什么时候要卖废纸了,这些,全是我在想,如有一桩想不到,他是不会主动去做的。虽是他买菜,可是买什么还需我来告诉他。

平心而论,他是很勤勉了,只要请他做,他总是很努力。比如有一次我有事不能回家做饭,交代给了他。回来之后, 便见他在奔忙,一头的汗,一身的油,围裙、套袖全副武装,桌上地下铺陈得像办了一桌酒席。

而且,他干这一切的时候总有着为别人代劳的心情。洗茶杯,他会说:“茶杯给你洗好了。”买菜,他说:“菜给你买来了。”弄到后来,我也传染了这种意识。请他拿碗,就说:“帮我拿一只碗。”请他盛饭,说:“帮我盛饭。”其实,他应该明白,即使他手里洗的是我的一件衣服,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工作。

以往,我很崇拜高仓健这样的男性,高大、坚毅、从来不笑,似乎承担着整个世界的苦难与责任。可是渐渐地,我对男性的理解越来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够体谅女人,为女人负担哪怕是洗一只碗的小小的劳动。要男人到虎穴龙潭救女人的机会似乎很少,生活越来越被渺小的琐事充满。都市文明带来了紧张的生活节奏,我们越来越密集地存在于有限的空间里,只需在挤公共汽车时背后有力地一推,便可解决一点辛苦,自然这太不伟大了。可是,事实上,“佩剑时代”已经过去了。

所以,我对男影星的迷恋,渐渐地从高仓健身上转移到美国的达斯廷·霍夫曼身上。他在《午夜牛郎》中扮演一个流浪汉,在《毕业生》中扮演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克雷默夫妇》里演克雷默。他矮小,瘦削,貌不惊人,身上似乎消退了原始的力量感,却有一种内在的、能够应付瞬息万变的世界的能力。他能在纽约乱糟糟的街头生存下来,能在妻子出走以后像母亲一样抚养儿子——看着他为儿子烤面包,为儿子系鞋带,为儿子受伤而流泪,我以为,这就是男性的伟大了。

生活很辛苦,要工作,还要工作得好,要理家,谁也不甘比别人家过得差。为了永远也做不尽的家务,吵了无数次的嘴,流了多少眼泪,还罢了工,可最终还得将这日子过下去。每逢烦恼时,他便开导我:“生活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虽有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可还是有个家好啊,还是两个人在一地好啊。房间里有把男人用的剃须刀,阳台上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晾着,便有了安全感似的,心定了;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间里有人等,即使这人将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心里也是高兴的。想到这些,便心平气和了。何况,彼此都在共同生活中有了一点进步,他日益增进了责任心,紧要时,也可以朴素地制作一汤一菜。我也去掉了大小姐的娇气,正视了现实。既然耐不住孤独要有个家,有了家必定有家务,就只好吵吵闹闹地做家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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