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浮光看残茶

作者: 北清astro 2015年05月30日散文随笔

母亲常说,夜晚是最好的读书时光。

这话没错。读书,写作,凡是与思考有关的,大多只有在夜晚才真正活了起来。

每每夜半时分,黑暗如同贪食的魔鬼,吞噬着大地上一切的光影。一切只是静默,夜空被无边的静谧铺满,如同芳草地铺满了荆棘。在这无尽的沉寂中,连螟虫的一阵低吟浅语也显得格外珍贵。这时,便只余了时钟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以及未眠人的那一颗噗噗通通的心跳声。光阴从我的枕边,我的耳缝,我的脸旁和我的额前悄悄溜走,这万籁俱寂的空气中,满是催眠的罂粟香,诱惑我在这静夜中酣眠,悠然入梦。可我的心告诉我,请替我将时间的脚步留住,否则我也将步入死亡。于是,我蛰伏许久的灵魂被唤醒,沉重的眼皮,如两扇生锈的铁门,被心灵深处的召唤缓缓推开。

再不能睡着了,披衣,起身,挑灯,沏茶。

乍醒的灵魂就像一只被囚的雄狮,一旦被放出,必将当空长啸,震栗山林。可我终究没有雄狮的灵魂,我的灵魂更像是一匹野马,它年轻,莽撞,血气方刚,无所畏惧,它曾以为它是骆驼,可它发现,自己还是需要水的,它曾以为它可以同离骚中唱的那样,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它仍不能逃脱鲜美多汁的嫩草的诱惑。这道理是直到它晕倒在沙漠才明白的,这肠胃痉挛带来的痛苦和空腹的眩晕迷离提醒了它,它不能不吃不喝地向着不知名的海市蜃楼奔跑,它不能将自己寄居在华美却空洞的臆想和幻梦中。它需要明白自己不是圣人,不是隐士,不是苦陀僧,它亦需要辨别,哪里是有毒的瘴气林,哪里是危险的断石崖,哪里遍布猎人阴险的陷阱,哪里会是食肉动物的天堂。它是这个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匹马了,是无数待宰的反刍动物中的一员罢了,它细瘦,矮小,前蹄还有些跛,好在它的体态纤长,比例匀称,耐力十足,不怕摔打,故而擅长远途跋涉。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常常与狂风比肩,和秃鹰赛跑。它常常在想,我柔弱的驱壳似乎不大能装得下这拿破仑的雄心了。它明白自己再快,也跑不过时间,它知道自己在逐渐衰老,心脏的脉动频率随着它的旅程越来越高,一颗心似乎快要跳将出来。在我看来,它更像一位游吟诗人,却少了些侠骨的情怀,多了些理智的牵绊。

这匹可笑又可敬的马儿,它常常在我梦里出现,载着一捆捆厚重的经书,纵身跃过悬崖万丈,苦海千里,它的主人是玄奘吗?它是否也出现在无数苦旅之人的梦中呢?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时代的脚印深浅不一,江畔的月光照在世世代代人的心田,可他人的轮回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再想他们了,外面的灯火有些昏暗,闪闪烁烁映照在我窗前,现出一张斑驳奇异的脸庞,杯底的那片琥珀色的湖泊已近干涸,半片沼泽,半片平原,一片紫砂的井中天地,若能添几片浮萍,几只鸥鹭,便能入画了。可这夜太静了,连一声鸟语也寻不见,又到哪里寻那片转瞬即逝的世外天地呢?于是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新茶,旧茶,心水,臼水,层层叠叠,荡漾浮动,这水中仿若凝结了今晚的时光,一杯清茶,道不尽汉唐风流,魏宋风骨。古都烟云,千年繁华,长安的夜,洛阳的夜,咸阳的夜,东京的夜,班固的星星,李白的月亮,苏轼的东坡,嵇康的竹林,汩汩诗意,流淌在这月色朦胧的诗画河流中。远古的钟声如洪,拍打在历史的岸边青铜色的礁岩上。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将自己绝代的风华化为薪柴,填进文学这座火焰四射的熔炉。幸运的是,我们或许能从这炉腔中燃尽的烟灰里,捧出一捧尚存余温的诗情来。写诗的人,咀嚼着这些伟大的“骨灰”,若不能写出些自己的味道,也实在是辱没了先人遗传到我们身上的智慧。

我倒是没有继承什么前人风雅,不过案上这杯清茗却替他们道出了一番味道。千年前的时空与现在的时空碰在一起,相互重叠,最终融合在一起,然后消散在满室的氤氲缭绕的雨气和茶气中,彼此不见。

我在这个夜的这杯茶中,看到了时光的过去的与现在,他们存在于未来,未来又包容于现在与过去,时光就在这一翕一合的动静中流走。生命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我们有限的几十年的光景在千万亿年的宇宙的岁月里,不留一丝痕迹。我的心啊,请原谅我,我到底是留不住这时间了,它呀,它溜得太快了。我所能做的,便是使这轻浮的或厚重的,喧嚣的或静籁的,死去的或活着的,腐朽的或新鲜的,古典的或现代的,静止的或流动的,短暂的或永恒的,全部滞留在我闪着微光的笔尖,凝成一段段月夜的传奇,汇入一片群星闪耀的天空。

人总还是要休息的,于是熄灭了孤灯,倒尽了残茶,去梦里寻干净罢。

我到底还是没能留住这一抹时光,留不住的时光才是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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