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匹马

作者: 薛喜君 2014年07月17日抒情散文

这匹马,当时还是一匹没长大的小马驹。但我确定,它是一匹儿马。

我出生在三月,而故乡的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清晨,我骑在院门旁的那棵老榆树上。我敢肯定地说,我绝对不是为吃榆树钱才爬上树的。至于为什么爬到树杈上,我想是忧伤吧。因为,我忧伤落寞的眸光穿过遒劲的枝杈虚无地飘着,一户户青砖起脊的瓦房或草房,房山头的烟囱都毫不例外地冒着缕缕青烟。是的,故乡的烟囱都在房山头的两侧。而此时,正是做早饭的时候。我惆怅地望着从烟囱里蹿出来的缕缕青烟,我想我要是那缕轻烟就好了,一直飘到天上去,看月亮摘星星……一只燕子啁啾着飞过去,我家正厅的房梁上是它的家。我的眸光又忧伤地跟随着燕子,我不知道6岁的我,忧伤是从哪里来?敏感是从哪里来?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是因为我就要走进未知的学校突然而至的。

反正我骑在树杈上,忧伤地瞄着远远近近——

祖父挑回一担青草摊在院子里,一股青涩的草香窜入鼻腔,我知道早饭的时间到了。祖父就如一座老钟,他的时间从来都不会快半分慢半秒。果然,母亲走出屋门,叫我下来吃饭,因为今天第一天开学,也就是说,我的学习生涯将从吃过早饭开始。任凭母亲怎么叫,怎么哄劝,怎么恐吓,我就是不下来。后来,祖父爬上墙头把我从树杈上抱下来。回到屋里的我,依然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出生年月日,第一天上学,老师是要问的。

而那匹刚出生的儿马,就要在我的上学路上出场了。

小孩子上学,最值得炫耀和骄傲的莫过于有哥哥姐姐带着。我没有,这是注定的命运。母亲也不能送我上下学,因为我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和两岁的妹妹。母亲让我和别人的姐姐一起走,我就落寞地跟在别人姐姐的身后。而且,母亲每天都委托别人的姐姐照顾我。那些姐姐们满脸笑容地答应:“九婶,放心吧。”但我依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因为,我捕捉到了那些姐姐笑容之后的诡异。只要走出母亲的视线,姐姐们就牵着她们自家的妹妹。我亦如一只小狗,尽管我经常在她们面前摇尾巴,可她们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久而久之,我就懒得摇尾巴了,倔强落寞地跟在她们身后。我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而且,所有的生字只要老师教一遍,我就能记住,仿佛我前生就和这些生字相识了。

队里的一匹母马下了一匹小马驹,是一匹鬃毛上翘的枣红色儿马。这在当时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事儿,要不,我这个六岁的小孩子怎么也知道队里添了一匹小马驹呢。更令我惊恐的是,这匹小马驹劫道,而且专门追逐女孩子。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每天上下学都夹着尾巴跟在哥哥姐姐们的身后,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都被吓跑了。场院是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而这匹小马驹就饲养在场院里,祖父带我去过场院,我看他在场院打芝麻,用石磙子碾黄豆——看够了祖父的劳作,我就爬上金黄暄软的麦秸垛,仰躺在上面看天上的白云,看飞着的雀儿……

自从知道有了一匹劫道的小马驹,场院在我心里就不那么美好了。每次走到场院的时候,我都噤若寒蝉地盯着那扇细木棍的栅栏门,门若是关着,我就飞快地跑过去,若是半开或者大敞四开,我就吓得双腿打颤。母亲斥责我,说那么多人你怕啥,就随大流走呗。可母亲并不知道,小马驹每次都追逐我。我不对母亲说什么,只是一走到场院,双腿就抽筋似的颤抖。有几次,小马驹冲进人群,同伴们都作鸟兽散——最终,小马驹只追逐我一个人。那次,我忘了怎么就落了单,走到场院时,发现木栅栏的门拴着。我大喜,撒腿咚咚地跑过去——谁知那匹小马驹从场院的左侧斜刺里冲出来,撒开四蹄朝我追过来。我没命地跑,没命地叫,小马驹都快咬住我的头发梢了,饲养小马驹的老爷爷才吆喝住它。老爷爷捋着胡子呵呵地笑。那以后,这位老爷爷每次都等我吓得狼哇大哭,或者跑得都快累瘫在地上,他才吆喝住小马驹。然后,捋着胡子朝我微笑。

小马驹从来不劫男孩。

好在,我不久就离开故乡了。我终于躲过小马驹的追逐了,离开时,我如释重负。我开始了异乡的生活,但是我怀念故乡的一切风物,特别想念那匹小马驹。我想,小马驹也和我一样,长大了吧。他长成大马之后是否会妻妾成群我不得而知,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一匹英勇健壮潇洒无敌的大马。我无数次地想过,落单时被小马驹追逐不奇怪,可那么多人,小马驹为什么单单追逐我呢?想了好多年,我终于释然了。人群里我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个,由于我奔跑的速度,挑逗了小马驹的野性,他因此记住了我,他也因此不弃不离地开始了对我的追逐。只可惜,我那时候不解风情。如果时间倒流回去,我就不再奔跑,站在原地告诉小马驹:“你娶我吧?”

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致呢……

我从来没放下过故乡,故乡的稻田,稻田埂上的打碗花;故乡的河,河水中的蒲棒;故乡的房屋,房屋前的院落;故乡的风,微风中萋萋的蒿草……那年,我再次回到故乡。从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我的心潮就澎湃着,我寻觅儿时的景物,嗅着故乡独有的味道,我也想去场院,再爬到金黄的麦秸垛上,痛快淋漓地流一回眼泪,清洗我结满尘垢的身心……可是除了记忆,我已然无法找回故乡的纯粹了。我不知道,是我被尘埃污染了,还是故乡被所谓的现代文明淹没了。

我望着窗外,如雪的柳絮漫天飞舞,上天要熬一个人的精神时,大概都是要先苦其心志吧。我就是被这样练成的么?我还真说不好。说不好的时候,我大多是微笑的。是的,很多时候,我用微笑掩盖内心的疼痛与伤感。亦如我对那匹小马驹,因为我错过了它的成长,所以,我一直怀念他。

说不好的时候,我大多是微笑的。用微笑掩盖内心的疼痛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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