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作者: 王手 2015年12月04日原创散文

说来惭愧,我以前很少来泰顺,悠闲地、充裕地来则更少,原因很简单,以前泰顺的路难走,又不可以顺道到别处去,是个角落,无事走不着。

其实,我是很早很早就听说过泰顺的。第一次可能是六十年代初,我父亲有机会去泰顺,他要带我去。他那时是温州茶厂的技术员,要为厂里做一个“绿改红”项目,就是我们本来出口苏联的绿茶,人家突然不要了,改要红茶了,而红茶温州没有条件做,要到泰顺去做。我母亲那时候正经历“四清”和“社教”,被借调在外,所以我父亲要把我留在身边,带我去泰顺。后来听说去泰顺路途艰险,要先坐船去平阳敖江,住一夜,再在第二天翻山进泰顺,头尾要两整天,只好作罢。第二次是八十年代,是一个画家想请我去,那画家要创作一幅“远山的呼唤”,是画地质队员挑着行囊在大山里跋涉的,他看中了我粗莽的身坯,想让我当“模特儿”;而真正的大山又只有泰顺里面有,叫乌岩岭,他要带我去体验生活。当然后来,我们也没有去成,我们走了一条捷径,换上地质队的衣服,在照相馆里拍了一个肩挑箩筐的背影。

第一次去泰顺也不记得是哪年了,但有一个很好记的标志,那就是看了电影《廊桥遗梦》之后,开始是被斯特里普和伊斯特伍德的演技吸引,那种成熟又浓烈的样子,看得人喉咙发紧,就是觉得年龄稍稍偏大了一点。后来的兴趣点就落在了廊桥上,觉得这桥也确实挺有景致的,是个生发意趣的地方。就马上联想到了泰顺的廊桥,这种联想很有意思,因为泰顺的廊桥是很早就听说过的,且知道只有泰顺的廊桥才是艺术的,才是有故事的,当即就决定第二天到泰顺去。那时候的泰顺还没有平坦和笔直的公路,先是渡轮、国道,进入泰顺就全都是蚊香一样的盘山路了。记得汽车在山上转了一下午,把我们晃得昏天黑地,傍晚时分到了山底,就抑制不住地吐了。但廊桥还是要看的,因为地理不熟,又没有人带路,那一次只是去看了最为着名的北涧桥,以及不远处的溪东桥。桥是当然的好,但我觉得边上的环境更好,碇步、石阶、千年的樟树和乌桕,以及桥周围的民宅和商铺,那是氤氲的烟火,是生命的气息。后来看得多了,也知道了廊桥的奥妙,其实不单单在于造型,而在于它与环境的关系、与生活的关系、与年代的关系、与故事的关系,这样就觉得毓文桥、仙居桥、永庆桥、文兴桥、薛宅桥更好看。

泰顺的碇步也是好看的。其实南方的水乡山区,这种碇步是很多的,有石头的地方,有流水的地方,又嫌造桥花费和麻烦的,碇步是首选的建设项目。但要说精美和规模的碇步,还要算泰顺的仕水碇步,我觉得它上国家级的文保项目,也是有道理的。当年谢晋先生在泰顺看外景时,称它为“琴桥”,也是因为它的美、它的规模、它的错落有致的感觉。你找个角度看过去,再加上流水的声音,你会觉得,这些石头能和琴说到一起,不仅仅只是个想象,也是非常恰当的。有一年我陪一个东北作家去永嘉,走碇步的时候,他差不多就是在匍匐行进。北方的作家气势大,脚踏广袤的土地,体会最深的就是西风、烈马,看到最多的也是大漠、森林,要说见到水,也是奔腾咆哮、一泻千里的黄河,哪里受得了这样细锥式的碇步和琴怨瑟诉般的水声?这是一种可以让他们脚酸和尿急的声音,是粗犷的北方所没有的。后来,只要是北方的客人来,我若想欺负他们,就会把他们鼓动起来,来泰顺看碇步,听脚底追命一样的水声。

泰顺的“百家宴”还是值得去吃一吃的,不是说它的味道有多么好,而是说它的规模足够大。每年有几天,泰顺人都会挨家挨户地摆酒,有钱没钱的都摆,邀自己的亲戚朋友过来吃酒,客人邀得越多,就说明自己为人好,就越被人看得起。久而久之,泰顺人的摆酒就成了习俗,成了风尚,成了好客的象征,成了邻里和睦的标志。越是这样,酒越摆得风生水起,该辐射的辐射,该绵延的绵延,马路、广场上都摆,岂止是百宴千宴,万宴都不止,都扩大成一个地方的节日了。这些年,每到这个日子,我都会委托泰顺的朋友定几桌酒,我招些温州的朋友呼啦啦下去吃。我们都是些地道的吃货,在一起吃了几十年,吃遍了温州的山珍海味,我们当然不是为了去吃泰顺的土货,我们是去泰顺吃气氛,吃友情,吃团体的荣耀。

去泰顺最多的是去开“古村落研讨会”。好像每年都会有那么一次,借着“廊桥节”的契机,一些相关的活动和会议都绑在一起搞。说来也怪,泰顺在大山深处,居然会有那么多精致的村落,那么多精美的大屋,这应该说是“谜”,还是“顽强”,还是“创造力”?像胡氏大院,都过去了三四百年,现在还可以作为婚纱照的摄影基地,抑或是“奇迹”?像岭北村堤的古树,千年以上的就有七十六棵,浙江省古树编号一至五十的都在岭北,这就让人叹为观止了。人人都喜欢返璞归真,但偏偏这样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每一次从泰顺回来,我都有想写写的欲望。泰顺有许多地方,当然是美的,那是我由衷感叹的,但也有一些后来的“神工”和“鬼斧”,我以为那就有点“蛇足”了。我觉得搞好泰顺的思路不用太复杂,把山维护好,把水利用好,把古朴的文章作一作,泰顺就是最适宜人居住的地方。

泰顺的底蕴还应该体现在提线木偶上,还有就是药发木偶上。提线木偶好懂,药发木偶,稀奇吧,不明白吧,那都是国家级的“非遗”,是泰顺的掌上明珠。提线木偶是一人完成的艺术,木偶的躯干肢体就靠几根线牵着,辗转腾挪全凭老司的两只手掌控,嘴是伴奏的乐器,唱的也都是老戏,《南游》也唱,《征西》也唱。我记得第一次去泰顺时听过,有人在一个中学门口摆摊,没头没尾地看一出,一毛;完整地看到底,两角。药发木偶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那却是晚上的项目。白天,一切都准备停当,把木偶扎在转轮上,把火药一节节地装配好,只等天色暗下,只等人群呐喊。火把举起来了,锣鼓响起来了,装有木偶和火药的幡竿这时也升了起来,火药点着了,焰火四溅,火药又推动着转轮,让矗立在上面的木偶翩跹起来,在焰火的映照下,《西厢》和《红楼》都有了别样的风情。

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泰顺也不例外。泰顺隶属于温州,但又有自己的语言。温州有很多人在泰顺工作,泰顺也有很多人在温州定居。泰顺有很多会讲温州话的人,温州也有很多人听得懂泰顺话。像个个都拿了两把枪,既会泰顺的母语,又会温州的“外语”,也因此,在温州地区,泰顺人是最早走出去闯天下的。有一年我去芬兰,在海门林纳一家中餐馆里吃饭,店主一家进进出出旁若无人地讲温州话,我感到亲切,一问,是泰顺人。有一年在北京,在十里堡一带剃头,店主是一位妙龄少女,会讲稍稍有点腔的温州话,一问,也是泰顺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自豪地打着温州的旗号,同样也骄傲地亮出泰顺的底牌。真是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泰顺这地方我是感到亲切的,亲切是因为泰顺的格局和温州非常像,小巧、热闹,县府边上也都是商店,所有人都透着一份放松、随意、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与生俱来的温州人形象,别的地方的人没有。所以,我也喜欢在小说里表现泰顺人,《自备车之歌》里那个看车的女人,就是泰顺的。我没有“嫌弃”她,我知道她的无奈,她是过得艰难才上来温州看车的,她要是条件许可,也一定会去海门林纳开餐饮店。这是我一段难忘又奇妙的相遇。她早已回到了泰顺,过着她温饱又相安无事的生活。我每次去泰顺,告诉她,她都会来看我。有时候就在酒店的大堂,有时候也会到房间里来,朦胧的灯光下,人影在话语中撞来撞去,有轻微地触碰,也有远远地顾盼,这种感觉非常美妙。写到这儿就不知不觉想到了泰顺的张书记,他也是老朋友了,自己人,我们“同朝为官”,却做着大相径庭的事情,我偏文艺,他重生计。他经常会和我说起他的“宏伟蓝图”——优雅的生态和独特的电影城。噢,泰顺真是可以拍电影的,它的茶业、廊桥、碇步、老屋、非遗,都是极好的电影背景,闭上眼睛马上就会生发出景象。有一天看到一张报纸说,泰顺还拍过不少电影和电视剧呢,说来给你听听,《木偶情缘》《儿子同志》《琴桥悠悠》《情缘廊桥》《温州一家人》《不能没有爸爸》《廊桥一九三七》《一个温州的女人》等,都是在泰顺取的景。我想,这只是个开始。我想,还会有下一部的,还会有更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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