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大哥

大哥住后院，是二伯父的大儿子，七岁时母亲生妹妹而死，弟弟三岁。两间泥草房，糙纸糊得门窗，爷爷奶奶住南炕，哥三个躲在一块蓝布幔帐后，蜷缩在小北炕，鼾声在黑暗里东游西荡，猛然钻出一记尖尖的调，妹妹受惊吓，咧嘴嘤嘤哭泣，大哥使劲捂她的嘴，爷爷叫骂乍起，屋梁上有老鼠逃窜，泥块、土粒哗啦跌落，窗外有狗叫，月牙清白瑟瑟，屋檐低垂愁苦，护着一屋子喘粗气声、细细抽噎声和长长短短的叹息声。

大哥中等个，小眼睛肿眼泡，长条麻子脸。我记事时，他当队里车老板，驾四匹马大板车，送肥料载粮食拉农具，手扶牛犁杖的铁铧头又尖又亮，唰唰豁开大田地的垄沟，一丝土不沾。转过一年订亲了，高家屯老赵家闺女，叫芬儿，弟弟去当兵，小妹妹夭折了。二伯父很早就去伊春山里住，他又娶了女人，那女人带来两个姑娘，又给他生两个儿子。腊月天冻掉耳朵，房屋、栅栏、树木和泥河都盖了厚厚的雪，走路没膝盖，眼神儿被染得银灿灿。差几天过年，村里热闹，家家淘大黄米蒸黏豆包，按约定，大哥得娶回媳妇。天蒙蒙亮，后道上能看见一辆胶皮轱辘马车缓缓而来，我冻得直蹦脚，马儿浑身挂霜，接连打响鼻儿，冒出一团团白色雾气，呼哧呼哧靠近，没有鞭炮响，我手里攥着高粱扬几把，大嫂就被扶进屋，盘腿坐炕中间。还是那铺小北炕，蓝幔帐破旧，换了红绒布，红色塑料绳携着一串红色胶皮环，幔帐波浪样展开时发出咝咝鸣叫。南炕头爷爷捋着白胡子笑，奶奶肺气肿躺不下，下巴颏垫着枕头被，夜夜坐着瞌睡。

大嫂大眼水灵，身影苗条，走路轻巧，爷孙辈的日子过得快。小草冒头，村庄青黄不接时，天刚亮，院子里大黑猪猪拱槽子，黄狗摇尾巴，一窝芦花老鸨子领着鸡仔们前呼后拥，大哥扛锄头下地，大嫂下菜窖找到一筐甜菜疙瘩，坐在门槛上一刀刀削干净，洗净切片放锅里，填满清水，架柴火烧，热气呼呼钻出锅盖缝隙，熬到黄昏，奶奶哼呀着说，炕上烙糊屁股了。大嫂子灵巧地捏起小碗，盛了一勺糖稀，粘稠的淡黄色，滑亮滑亮。爷爷大眼眯了，奶奶咂咂嘴，大哥撮起嘴唇，一卷舌头吸进一口，甜蜜蜜。尽管没有新衣服穿，袋子里粮食不多，一早一晚烀土豆喝米汤，干力气活时虚汗连连，大哥还是对着大嫂笑，笑得眼皮下麻子坑儿突突跳。

刚收完秋，风凉得刺骨，大哥赶车，大嫂看病，勃颈处长一个脓包，几个月不好，一次次去镇里卫生院换药，孩子在肚子里不消停，大嫂坐不下，只好下车一步步走。大雪漫天，乌蒙蒙的村庄冻得嘎巴响，外屋门被冷风打得摇晃，大女儿刚落炕，幔帐外边一阵乱，奶奶在南炕犯了哮喘，一口气没上来走了。爷爷心里不好受，哭着骂，骂着哭，大哥蹲在灶台边捂住脸，大男人的肩头抖成蛋，大嫂子火急火燎下地忙活，大冬天里染了风寒，成了药罐子，筋骨疼手脚疼眼眶疼，疼得脑袋直撞墙，大哥抱住她，脑袋就往他胸前撞，撞得他心里咚咚地跳，撞得他仰头看天，无力回转，只好夜夜咬紧牙关，眼瞅着大嫂子疼，疼得丢了往日盈润，丢了活鲜鲜的气息。几年后，大嫂子不到四十岁，腰背佝偻，面色蜡黄，瘦弱枯干，骨节变形，腰间盘突出手术后，还嵌了一块钢板在体内。渐渐地，大哥木讷寡言，鬓角头发斑白，干完田里活，就去放老牛。

刚刚上冻，两头花奶牛跟着大哥，彳亍在田野里，嚼着零散的秸秆和枯叶，跟着日头走，几公里内没有人影。那一日大嫂子犯病，倒在屋地上抽搐，被发现时已经昏厥，村里人分了几拨儿喊大哥，终究是回来迟了。坟场的泥土还没冻透，挖几锹还有温热，一抔白骨，一个圆溜溜土包，一个丢了精气、痴呆的汉子。自家田地里留了一垄站秆，北风嗷嗷叫唤，抽干了水分，苞米叶子奓散，瓤子上的籽粒早被鸟儿啄完，一排静默，飒飒摇曳。

大哥的窗子白天透风，夜里灯光暗黄，碎糟糟的烟囱有气无力，院里丢满了烂筐子破镐头和掉齿筢子，杂乱不堪。偶尔，村干部送来一袋大米，俩人抬着，翘起脚推门，偶尔，互助组的老刘探头探脑瞅瞅他，是不有口气，偶尔，孩子们说笑着来闹，他会靠在炕角，佝偻起腿，掐着烟管眯眼，吐出一团团雾，淡蓝的圈圈儿升腾着，过往的辛酸被染出辣味，咳咳咳，呛出眼泪，一滴滴浑浊，许多光腚长大的兄弟也老了，走得五花八门，村里人都这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