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天路,永远的家

作者: 萍水相逢 2015年11月28日精美散文

童年的故事是散落在记忆深处的一粒粒珍珠。多少年来,它一直深藏在内心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随着年华渐老,才想起要拣拾起它们。拂去岁月的浮尘,发现那是人生真正的珍宝。

1

苍茫的长江从上游浩浩荡荡一路奔东,经过南京这座六朝古都后继续向东逶迤而去。在南京下游不足百公里的长江北岸有一座小城叫仪征。仪征西接南京,东连扬州,与镇江隔江相望,多年前因建设成为一个化纤城而小有名气。

对于这座江北小城,我没有太多印象,倒是在它北部缓岗丘陵地带的一个小村庄,是我一生的牵挂。这个小村庄不大,只有百十来户人家,村里人都姓一个姓氏,散住在一片向阳的高坡上。这里便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老家附近有一座山,叫铜山,高148米,据称是苏中第一高山。山下是一个小镇,叫铜山镇,是老家的乡级行政中心,那个年代叫铜山人民公社。

我出生在那个小村庄,但出生不久就和父母、哥哥随爷爷奶奶举家迁往省城,后来因为政策原因,母亲又被下放回原籍,直至文革后期户口才又迁回南京。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父亲那辈上有兄弟四人,父亲是老大。多年来这个大家庭都维持着半工半农的格局,爷奶和父亲哥儿四个与几个孙辈住在省城,母亲连同我两个婶婶和另外几个堂弟妹在乡下。母亲回乡的那些年,我们兄妹与父亲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但经常在城里和农村之间两边跑。上学后,几乎每年的寒暑假奶奶都要把我和堂哥打发回乡下,及至文革学校停课期间,我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乡下度过的。

从南京到老家不足100公里,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开车1个多小时就可以抵达,可在上世纪5、60年代,走完这段路却要花去接近一天的时间。

那时南京长江大桥还没有修建,长江天堑阻隔了两岸的交通。每次回乡都是跟随爷爷从下关中山码头乘客轮顺江而下,在一个叫大河口的地方下船,再步行几十里地才能到达我们老家那个小村庄。

徒步几十里旱路,对于一个10来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多么困难。在我眼中,从大河口到我们村里的那条路无疑是一条天路,遥远漫长让人望而生畏。

2

回乡的行程通常是这样开始的:天还没亮,我和堂哥就被奶奶叫醒。奶奶早早地就做好了早饭,爷爷从街上刚开门的早点铺买回一些烧饼油条作为中午的午饭,就带着我和堂哥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爷爷进城已经多年了,但还保持着农村的生活习惯,来回总要挑着一付担子。一根扁担两个筐,筐里装着我们的换洗衣服和书包,还有捎回老家的酱油、肥皂等家居生活用品。

记忆中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坐在筐里让爷爷挑着回过一回乡下。我坐在筐的一头,另一头是行李。我出生的时候,爷奶很稀罕我,因为爷爷辈和父亲辈上都没有女孩。记得也是夏天,奶奶用彩色的头绳给我扎了满头的小辫儿,走到半路遇见母亲和我一个远房舅舅来接我,母亲不知跟谁借了一把花油纸伞给我遮阳。那一路我就是轮换着坐筐或骑在舅舅的脖子上回老家的。这是自打我有记忆以来脑海中最清晰的一幅画面。

天刚蒙蒙亮,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街上行人和车上乘客都很少。我们坐公交车到下关中山码头,坐上客轮,汽笛声响起来后,小客轮就吐着浓烟,“突—突—突”地启航了。那个客轮并不大,上下两层,地上一层,外加一个底舱。

坐船的感觉还是很开心的。南京城虽然临江,但除非你家住在江边,否则是看不见江的。宽阔的江面,浩荡的水流,江面上来往的船只,还有岸边那些随着客轮的前进逐渐倒退的工厂、房舍、街景,让我感到无比的新鲜,一双眼睛东瞧西瞅看也看不过来。等到客轮驶出南京城,江水波波相接没有变化的流淌,两岸景色越来越平淡,眼睛也疲劳了,这才把目光收回。好在这枯燥的感觉持续不了多久,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就到站了。

大河口是个小码头,往下游过了仪征就是那个“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的瓜洲码头了,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大河口这个码头很有意思,大概它的水深不够,只有在丰水季节客轮才能直接停靠上岸,通常需要倒到手划船上,由手划船再把乘客送上岸。待到枯水季节,手划船也不需要了,江水退到江心去了,从岸边到江心形成一个沙洲,上面长满了芦苇。坐船的人要走很长的一截路才能上船,下船的人也要走很长的一截路才能上岸。

不管如何下船上岸,这只是我们回乡之路一个小序曲,漫漫回乡路的大幕至此才算真正拉开。

3

江边有个小镇,我暂且叫它大河口镇。镇子离码头有一小截路,要过一条小河,小河很窄,估计是江水倒灌形成的。河边有个摆渡人,用一根结实的粗缆绳拴在两岸的木桩上,过河的人上船后,摆渡人就一把一把地拽着那根绳子把客人送上对岸。摆渡一人次大概只收2分钱还是5分钱记不住了,只记得爷爷每次就给他几个银角子,从没给过毛票。

长大后读沈从文的《边城》,读到摆渡的翠翠也是这样子接送客人的,脑子里即刻就浮现出儿时坐着那只小船过河的情景。

过了小河不远就是镇子了。这一带因为有沙石矿,又挨着江边,沙石矿的开采带火了这个小镇。说是镇子,其实只是一条不长的半边街,街面上有一、两家饭店、一个小百货店,还有一个露天的小市场。爷爷通常把我们带进一家小饭馆,给我们要个汤,就着早起买的烧饼油条,这就是我们的午饭了。

吃饱喝足,爷爷带着我们上路了。回乡的二、三十里路,分为两段,一段是沙石公路,一段是乡间小路。眼下我们要走的正是这十几里的沙石公路。这条路平日里好像也有交通车的,只是我们下船的时间不赶趟,错过了早班车,下午的车又太晚。

爷爷当年也就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正值壮年,是个小个子,身体却挺好。他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们紧随着他。正午的阳光直射在沙石路上,放在冬天,也许还算暖和,可那会儿正值暑期,太阳火辣辣的,烤的这沙石路滚烫,路边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丝风。开始的时候,爷爷还和我们说说话,我也和堂哥聊个天,渐渐地,三个人都没话了,只听见脚底沙沙的脚步声。路过一个露天沙石矿,裸露着褐黄色的山体,路边满是碎石块和黄沙。工人们都午休了,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零散的几个小推车和一辆周身伤痕的卡车停在那里。路边低矮的灌木落满了灰尘,偶尔见到棵把小树也被太阳晒得耷拉着脑袋。堂哥脱了小褂顶在头上遮阳,我也拿一条手绢将4个角打了疙瘩做成一顶帽子扣在头上。这段沙石路有好几个上下坡,每爬一个坡都要耗费我不小的气力。上了坡总要站在坡上喘口气,公路周遭没有什么好风景,没有人家没有房子,偶尔看到一个村子也隔着老远。看不到河流看不见水,只见绵延不断的丘陵和这条枯燥乏味、没有尽头的沙石公路。每当这时候,我和堂哥就会埋怨:我们的老家怎么这么远啊,如果下了船就到家了该有多好。

爷爷挑着担子走得快,我们三个逐渐拉开了距离。爷爷不时的在前面找一个有树的地方停下来,卸下担子把扁担搁在筐上,坐在扁担上等我们。看我们走得累了,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对我们说:“快到了,下了坡有个果园,我给你们买梨吃。”。

我们在巴掌大的树荫下歇一会儿,舔舔干燥的嘴唇,想着前面的梨子,不禁咽了咽口水,打起精神又上路了。

下坡路总要好走一些,公路两边的景色有了变化,树木渐渐多了起来,有树荫遮着阳光也感觉凉快一些了。走到坡下一处平缓的地方果然有一片果园,靠路边搭着一个凉棚,有一个老者躺在里面睡午觉。爷爷叫醒了那老头儿,买了一些果子,现在想来是不是梨也忘了。爷爷塞给我们两个,其余的带给乡下的堂弟妹们。

吃完果子,这条沙石路也走到头了。宁扬(南京至扬州)公路横在我们面前,站在这儿,意味着漫漫回乡路刚走完了一半,接下来还有十几里的乡间小路要走。

4

穿过宁扬公路,路基下有一条小溪,要涉水而过。我们乘此机会脱了鞋,洗洗脚,也捧几捧水洗洗脸,消消暑气。

在我眼里,走这十几里小路相对于刚走完的那十几里沙石路要有趣的多。

所谓小路,也就一米来宽的样子,一般只能容一人通过,两人并排胳膊都甩不开,若对面来一人须得侧身让过才行。正值夏季,庄稼地里一片绿色,水田里稻谷已经抽穗,旱地里的包谷也长得比人高了,山芋苗长势喜人,繁茂的山芋藤把垄底都盖满了,花生的小花骨朵正往地里钻,很快就要挂果了。不时会路过一个村庄,村口总会窜出一条狗来追着我们汪汪叫,爷爷让我和堂哥走在头里,他在后面挡着,弯腰拣个石头扔过去,狗就吓跑了。到后来我们也学会了,看见狗,不能跑,你越跑它越追,只要弯腰装着拣石头的样子,它就吓跑了。碰上那恶狗穷追不舍的,要多弯几回腰,多几个回合才行,有时狗叫得太狂惊动了屋里的主人,主人也会出门来喝退那狗。

从中午走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虽然很累,但走在田野里,总有一些新鲜的事冲淡了我们的疲乏。路过一个水塘,塘边有个菜园,栅栏上开满了不知什么瓜的花,黄澄澄的真好看。我伸手刚要去摘,爷爷忙拦住了说,现在摘了一枝花,秋后就少了一个瓜。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鸣叫,聒噪得很,堂哥用一根木棒敲打了树干一下,那叫声就有了一阵短暂地停歇。路边的草丛里不时地蹦出一只蚂蚱,我跳过去用手捂住它,捏住它的两条后腿,它就连头带身体捣蒜一样的磕头,好像在求饶呢。

爷爷人缘好,在这条路上来回走多了,不少村里人都认识他,每每总会遇上有人和他打招呼,邀我们进屋喝个水啥的。我们走累了走渴了,在没有村庄的地方,会在路过的水塘里洗洗脸,捧几口水喝,也会随爷爷走进村口的某户人家,主人用瓢从缸里舀出一瓢水分倒在碗里让我们喝。那水是用明矾沉淀过的,自然要比塘里的水干净甘甜的多。

老家那一带的地理形态属丘陵地带,鲜有高大的山川,却少不了小坡小坎。回家的小路蜿蜒曲折,忽上忽下。翻过一个小山岗,远远地看见铜山了。看见它,意味着离我们家不远了。翻过枣林水库的大坝再走一阵子, 老家那个小村庄就出现在眼前了。

5

此时已是下午五、六点钟,西斜的阳光照着那个小村庄,照在那间间茅屋的土墙上,照在家家山墙边的麦草垛、柴火堆上,照在房前屋后的池塘里,照在村东头的碾场上。此时的小村庄是金色的。

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家家的烟囱都冒起炊烟,那些鸡呀鸭啊也都被捉进鸡笼鸭舍里,每个院落都传来鸡飞狗叫的声音,还有那些婶子大姐熟悉的乡音。

扑进这个小村庄,见到了妈妈,一切的累和怨都烟消云散。这个暑假我将在这里度过,白天和小伙伴一起跟在大人身后拾稻穗,拣豆子,晚上伴着母亲在油灯下衲鞋底,缝衣裳。生活虽清贫,但当物质需求降到最低时,幸福便唾手可得。有妈妈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亲们也宠着我,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在省城念书的小姑娘很了不得,每每总有大妈婶子们送来一捆青菜一把豆,端上一碗煮花生和几根熟玉米,母爱的温暖和那块土地上长出的粮食滋养着我幼年的身体和心灵。每天的日子都是快活的,以至于当假期结束就要返回南京时,我总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既为着又要走那长长的一段路,更为着要离开这个小村庄,离开我的妈妈和那些唤着我乳名的小伙伴和乡亲。

多年以后,我离开南京来到了北京,和那个小村庄相隔的更远了。但不管我走多远,从没有把那个小村庄忘记。现在每隔几年我就要回到那个小村庄看看,因为那里有我祖辈、爷奶和父母的坟茔。

童年的那条路是我心中永远的天路,那个小村庄是我永远的家。在有阴霾的日子里,心灵游走于这天路之上,想着、念着那个小村庄,一股淡淡的美丽和温馨就会从心底慢慢升腾,弥漫在心间,散发出悠远而绵长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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