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它一条路吗?

作者: 程予东 2015年04月25日散文随笔

夏走向深处的时候,不远处浮着清晰明辨的如抖动的火焰一样的气浪,形成浮动的气垫之网,大地匍匐其下,若置身其中,定像浸泡在饱和的溶液里。这样的时候往往是不出去的,在堂屋的地上铺上一张竹席,身体在上面摆成一个大字,脸上褶皱成菊花的奶奶摇着小扇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迷迷糊糊中一声闷雷在低空炸开,接着又是一声,奶奶伸了胳膊正准备将我环在怀里,我一缩身子,从她的臂弯里往下一滑,顺着竹席的纹路溜了。并不立刻跑在外面,而是蹲在门槛上用手支着下巴颏,看云聚在一起吵架,扭在一起厮打,胜利的幻成哗哗的掌声,打不过的委屈着眼泪吧嗒吧嗒,回头抿嘴,奶奶搁下扇子,手掌用力在地面一撑,颤颤巍巍起来,从门后的草帽下把一个陶罐取出来,“雨停后,去捉上一些玩吧。”风听到了奶奶的话,揣上这样的讯息一溜烟没有了影子,不多时,雨就听话似的停下了。

抱上陶罐,着上塑料凉鞋,呼上门口候着的伙伴来到树木密集的地方,猫腰,在地上搜索着,你知道怎么才能捉到它们吗?低下头,你看到小洞了,洞不少,可不是每一个洞都住着你要的东西,不要着急,有的洞看上去狭小细长,那一般不是,它的身体肥胖,在一个狭窄细长的洞里怎么可以出来嘛,你看到的洞可能是另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的家,也说不准是专注于狂欢来不及把土粒堆在洞口的蚂蚁的家。你不信啊?蚂蚁不是所有时间都勤劳的,它们也要自己放松找乐,一旦找到了,就会忘乎所以。说到哪里了呢?哦,想起来了,有的洞口土皮很薄,口沿上的皮肤向外微微翻卷,那就是了,不信你眯起眼睛向里瞧,是不是可以看到它肥胖的身体啊。看不到吗?没有关系,你快点用手指把翻卷的土皮拨弄开点,随便伸出哪根手指向里一探,哎呀,被它抓了一下是吧,它前面的爪子僵硬而又锋利,常玩泥巴的手是不怕的。

小陶罐里已经装上七八个,够了,我们只是玩。我看到它们是没有腮的,好像不要呼吸空气,就把它们捂在陶罐里,回家来,倒出,看它们在地上爬,一个个穿着黄色的透明的铠甲,没有方向的到处溜达,撅断一截树枝,横在它的面前,它就会把树枝当成一棵树来攀。你把树枝倒了一个个儿,它就傻呆着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能就这样任它们在地上呆太久,担心它们爬走了,又将它们重新捉回放到陶罐里。雄的蝉鸣叫声音很大,雌的我们叫哑巴它们只是伏在树干上,任由雄蝉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陶罐里的一定有雌的也有雄的,让它们在夜晚彼此看着对方来蜕化吧。天亮的时候,去揭开自己的陶罐,它们一只都不剩了,“我的蝉呢?”冲着在厨房晃动的奶奶喊,“放了。”“我好不容易捉的,你怎么给放跑了啊!”“玩过了,不给它一条路吗?”

郁郁地走开。来到伙伴的家里,询问结果,他们的不是被家人撂给鸡吃掉就是用盐腌渍了然后放到油锅里炸了吃。看到他们家的鸡满院子咕咕跑着叫着,兴奋又自得的样子我没有话了,油锅里出来的若虫金黄色在嘴巴里经过的时候飘出的香味逗引了我的口水,瘪了一下嘴巴,喉结跟着起伏了一下,我看到伙伴的母亲盯着我看了一眼,转身选择了仓皇逃离。它们本身就是给人玩的,原汁原味给鸡吃,鸡满足得很疯狂,上料过油的工序之后成为人的美食,化作了缭绕的香味,奶奶走的是哪路棋呢?如是再问,奶奶还是那句话,终是不懂得奶奶的做法到底藏着怎样的意义。

只是由此捉若虫的兴致渐远了,和奶奶的话也转向了别处。离乡很多年,奶奶在一个冬天走了,那个答案在半空悬着落不下来。

后来堂屋的脸上生了一层又一层老年斑,密密覆盖了每道砖缝,有了要随奶奶离开的意思。首先要锯倒堂屋跟前的一棵树,当急切的锯子从树的底座上啮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三四个人坐到它的上面不用担心彼此挤着,树桩上一圈一圈的年轮数花了我的眼。接着就是刨树根,它的根系盘曲纽结,深入地下又横向扩展,几个劳力挥着镐头斫断打结的根,树根像是大地的筋。当他们把筋从大地的胸腔抽出来的时候,我是猛吃了一惊的,根须上面竟然附着几粒乳白的虫子,近了看才知道端的,原来是若虫,它们的大小和一截小指头类似,周身晶莹,蜷曲着身子,像腹中的胎儿。大地那么深,一层层的土质把它们埋起来也没有压扁它们娇弱的身子。它们是什么东西生化而成的呢?居住在幽深的地下,终年不见阳光,这样的黑暗持续多久才可以抵达地面?它们细嫩的手脚走多少个日夜轮回才可以变成锋利坚硬的模样?疑问频频莅临,我只能伫立那里。后来在法布尔的笔下知道它们在地下一般要经历四、五年的黑暗生活,有的甚至会在黑暗里呆17年之久,经历6次蜕皮,才会变成拟蛹的形式。它们在夜幕的掩盖下,从洞里爬出向着一棵树进发,然后爬上一定的高度,在黎明快要抵达的时候,用夜晚的力量颤动着身子褪去自己身上金黄而透明的外衣,自己不声不响地爬出,留下自己的水晶棺椁在晨风里晃荡,成为自己高度的名片,这样的历程之以后,它有资格成为享受阳光的真正舞者,只是这样的光明生活持续的时间和它在地下的生活比例严重失调,仅仅一周之后归于永久的沉寂。

为了看到微弱的星光,你们走进了最深的黑暗。

说到光,我不由得想起了和那个明月高悬的晚上有关的事情,婶子的孩子几个月大,需要睡上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午后,你们唱你们的歌,但是一旦和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对象利益相冲突的时候,你们就被当成经典的不识时务者。还是扯着嗓子高一声又高一声,孩子和你很陌生,他接受不了你们的歌谣,就和你们对叫,婶子从更老的人那里学得对付你们的策略,她用手向着装粮食的蛇皮袋的一角往里一扣,再向上一提,新打上来的麦子从里面统统滚了出来。她采用这样的手法准备了好几条。这是起步工作,然后她把支鸡窝的木条抽掉,伺机等着。月亮爬上来,金黄的烧饼样,你们中谁的眼睛近视了,竟然把月亮看成了太阳,嘹亮的嗓子一引,紧接着就是宏大的合唱。婶子无可忍,和她的孩子一样,就势在树下燃起了火,果真你们把火当成了真正的光明,居住枝头的坚定瞬间崩溃,吱吱地纷纷投下,婶子高兴得忙不过来,喊上了我。不是所有的光都是明亮的去处,你们长着复眼却看不透光背后的阴谋。你们白天的路走不通,晚上的路也走不通。是谁堵上了你们短暂的生命历程呢?

我承认我参与了这场捕杀,堵路的人里有我。你们成虫之前我就参与过,我已经说过。现在还想再说说,但愿不被简单理解为重复。

在你们经历了17年之久的黑暗准备到达地面之外想象着饮露而生欢歌舞蹈的时候,我们做了些什么呢?夏天那些雨后提着陶罐的孩子来到土皮翻卷的洞口把你们捉到了另一场巨大的黑暗里。你们这些虫子以自己的身体来养着另外一些东西,养着就养着吧,他们不光吃掉你们,还吃掉很多别样的东西,善良的牛临死时前的眼泪已经打动不了他们了。他们把你们扔给了鸡,不要对鸡心里怨恨,鸡没有主动出击,其实它自己也很傻,傻到得了一点好处就忘乎所以,那种忘乎所以的东西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危险,看不懂这是一场预谋。不要嫉妒它们,它们只是高兴一阵子,最后还不是束手待毙。可悲的是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吃了很多的肉,却长不出一截英雄的骨头。你们的生命在他们的体内走了一圈,然后上气或者下气把你们和别的东西放出来,尤为糟糕的是气出不来,聚集久了,化成了戾气,杀气。拿一堆生命把路铺到哪里了?不要好好走路的人你们还能去哪里呢?

“不给它一条路吗?”奶奶的话,或许该想一想,再或许该是到了懂得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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